頭條資訊 - 為您提供最新最全的新聞資訊,每日實時更新

年輕小說家汪曾祺|陳學勇

小說 光明網

年輕小說家汪曾祺|陳學勇

年輕時的汪曾祺

因一篇《受戒》,天下盡知汪曾祺。其時汪氏已年屆花甲,時人盛讚“大器晚成”。近日有編輯贈我一套她責編的《汪曾祺小說全編》,今年付梓的增訂本,上中下三冊,迄今收汪氏小說最為齊全。上冊作品四十餘篇,近三十萬言,呈現了民國時期汪曾祺小說創作全貌。原來,數十年前年輕小說家,短短幾年,小說數量已經達到他一生創作的三分之一。出水粉荷並非只是尖尖一個小角,早香氣四溢,怕要動搖流行的“晚成”說法。

汪曾祺“晚成”以後出的第一本小說集,特意編入少作《復仇》,又冠於篇首,《自序》稱,《復仇》“可作為那一時期的一個代表”。一位與汪曾祺頗多過從的評論家言之鑿鑿,“汪曾祺是從現代派小說而進入士大夫文本裡”;著名文學史家吳福輝先生記述,汪曾祺“剛開始寫小說,他不是立即就進入老師(指沈從文)的風格,而是在當時的風氣影響下做了現代主義的嘗試”(見吳著《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所證也是現代派色彩甚濃的《復仇》。學界便接受了這印象,汪曾祺由現代派登上文壇,今日大家熟悉的汪的小說風格,儼然“衰年變法”所致。此說或是誤會,以訛傳訛。

為數可觀的這本早年作品集,確有部分屬《復仇》一類,意識流、心理分析,幾乎應有盡有,汪氏特有的文字魅力為起步不久的中國意識流小說添了幾分光彩。只是,它們一味地意識流動,淋漓有餘,節制略欠,如《綠貓》。愛聽故事的中國讀者,對之未免審美隔膜了。唯《復仇》,尚存故事框架,意識在框架裡流動,比較成功,所以成了“一個代表”。不過,通覽汪那一時期的數十篇小說,更多而且更早的作品,實非現代派之類。《復仇》前一年的幾篇,最早的《釣》,接踵而至的《翠子》《悒鬱》,和翌年初的《寒夜》《春天》,及至後來的《燈下》《河上》,皆中國味極濃的文字,可謂京派中廢名、沈從文一流的餘脈。汪曾祺認《復仇》為“一個代表”,是指曾經嘗試現代派創作這一個方面的代表。其實同時嘗試的還有其他方面,非現代派的。晚年第一本集子還選入另外三篇少作,《老魯》《落魄》《雞鴨名家》,均中國作風,大概作另一方面代表的。他出版於四十年代末的《邂逅集》,共選八篇,除《復仇》,餘皆與現代派無甚關係。做書名的《邂逅》篇,鄉土韻味十足。與其說汪曾祺由現代派轉入傳統寫法,不如說年輕作家趕過一回時髦。或因年輕,於現代派藝術消化不良,日後放棄了《復仇》路子,確認並堅持此前已經開始的傳統文風的小說創作,再經晚年大大發揚,鑄就了廣受讀者喜愛的汪曾祺作家形象。

汪曾祺自述“我是個舊式的人”,年輕時便以“名士派”自居。舊式、名士雲雲,歸根是個傳統文人,突出表現就是,強烈地眷戀家鄉,終生如故。負笈昆明時,才離鄉土幾個年頭,小說取材,全都關乎故鄉記憶和昆明現實,以故鄉為多。至於後來定居北京、下放張家口,寫農科所寫京劇團,比較起來,還是以家鄉題材最見特色、最具成就。順便插一句,不只個別評論家稱道汪曾祺擅寫“江南水鄉”,其實他筆下的水鄉,地不處江南。高郵屬蘇北,那裡一馬平川,河蕩密佈。與蘇南以至浙江的崇山峻嶺,潺潺溪流,秀麗大致相仿,細品起來到底不太一樣。大淖風光和水渚土廟,江南見不到的。自離家起始,汪曾祺鄉土情結縈懷不去,故鄉風土和那裡的芸芸眾生,他寫了一輩子。八十年代小說裡的英子、李三、陳相公、侉奶奶、薛大娘……都在四十年代作品裡登過場。有些篇章,雖是時過半個世紀的再度創作,前後淵源卻不難察覺,如《廟與僧》之於《受戒》,《最響的炮仗》之於《歲寒三友》,《燈下》之於《異秉》,不必說原題重寫的《異秉》《職業》《戴車匠》了。戀土情結註定他棄《復仇》趨《受戒》。

年輕的汪曾祺宣稱“放浪不理政事”,而政事必定理上中年汪曾祺,他無辜當了右派。縱然所處逆境不算慘烈,“另冊”滋味終究很不好受,下放農科所改造的那份“思想彙報”,字裡行間處處惶恐。然而,汪曾祺並未像知交從維熙那樣,撕心裂肺傾諸小說,他涉及罹難題材唯《寂寞與溫暖》一篇。在汪曾祺看來,“寂寞是一種境界,一種很美的境界”。這麼寫,在他不是絕無僅有。昆明那幾年,國難,內戰,社會負面素材比比皆是,單說個人,他一度困頓,營養不良,飢餓由晝至夜,“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可種種不如意,他未肯形諸筆伐,作品仍浸潤著溫暖。《除歲》描述隆隆炮聲中商人們年關窘境,筆墨淡淡,小說收尾一行依舊落到了溫暖:“父親和我的眼睛全飄在墨瀋未乾的春聯上,春聯非常的鮮豔。一片希望的顏色。”溫暖是汪曾祺一生創作的主題,也是藉以表現人性總主題的藝術途徑。寫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天》,自然如題目不乏暖意。更早,題目就背離暖意的《悒鬱》,內容竟是懷春少女於悒鬱中的甜蜜。汪曾祺早期小說,矛盾、鬥爭,一概摒棄,寧願從冷酷中尋取溫暖。暖意本為生活原來所有,哪怕多麼黑暗的歲月,總存在星星點點的亮處,不然如何活得下來。汪曾祺刻意表現溫暖,決非強顏歡笑,算不上粉飾太平。汪曾祺只注視生活中的暖意,作家當然有這個選擇的自由,也正凸顯了他的創作個性。可說來說去,他的“社會責任感”無涉政治,依舊說到了:“關心人,感到希望,發現生活是充滿詩意的。”並特別提到,不贊同有作家關於文學要和生活“同步”的主張。他最後幾年,寫了幾個造反人物,也都不著眼政治,就人論人罷了,用墨在他們的人性扭曲。人性是汪曾祺小說的總主題,不論善的惡的,或褒或貶。

比之題材,比之題旨,讀者更加容易感知汪曾祺的藝術追求。他晚年若幹小說觀念,年輕時差不多均已見端倪,而且付諸創作實踐。那時他就對友人說:“向日雖寫小說,但大半隻是一種詩。”他也寫詩,新體舊體都寫,舊體尤富於韻味、意境。當代小說家鮮有吟詠舊體詩的,少數附庸風雅,往往五、七言,四、八句,平平仄仄,徒具外殼。汪曾祺本質乃詩人,他的小說皆“抒情的現實主義”,以後又常說“抒情的人道主義”,都強調“抒情”,抒情是詩人天職。寫小說頭一年,《釣》《翠子》《悒鬱》,哪篇都不妨讀作一首小詩,這樣的“小詩”每年源源不斷。二十四歲的汪曾祺宣佈:“我的小說裡沒有人物,因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們只是風景畫裡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畫裡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這些性格也多半是從我自己身上抄去的。”他甚至不喜歡小說家大談“性格”這個詞,刻畫性格會妨礙他抒情。他的小說,真正的人物該是作家本人,評論家們津津樂道的“最後一個士大夫”(鄙意“士大夫”說似可斟酌)。

汪曾祺的創作談不少,談語言最多,最細,多予人啟悟。他有個自己的概念——“語態”,追求語態。不僅摹寫人物對話如此,作家的敘述語言亦是如此。領悟了“語態”,方能深入鑑賞他的語言魅力。看他早期小說的敘述:初生情愫的少女銀子,那點隱蔽心緒不敢自己點破,“說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悒鬱》)。微不足道的盲人,“我們似乎忘了他是個瞎子,像他自己已經忘了不瞎的時候一樣”(《獵獵》)。整天捆在藥店的店員到晚鐘敲過八下,才“把自己還給自己了”。“離第二天還遠,也不掛在第一天後頭”(《異秉》)。本來平平常常的敘述,敘述得一點不平常,烙上他獨特的語言風格。“看似尋常最奇崛”,亦即李漁說的“淺處見才”。這樣的語言,堪稱人人筆下所無,這樣出才,愈發不易!

年輕小說家汪曾祺|陳學勇

汪曾祺在上海(1940年代)

當年沈從文認汪曾祺為高足,汪曾祺竟毫不謙讓,說:“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說是得意高足。”不說沈從文慧眼,汪這般才華,明擺檯面上的,容不得你視若不見。沈從文高足,第一數他,不數他輪得上誰?二十歲那年汪曾祺寫出了《翠子》,他開始寫小說的第一年,第二篇。清新,俊逸,蘊藉,有詩有畫,已然一派汪氏風格,置於他晚年作品中亦無愧上乘。同等水準的作品還有《最響的炮仗》,淡雅純正中融入少許沉鬱。《翠子》近《受戒》,它近《異秉》。

個人時運不濟,社會天翻地覆,汪曾祺失去適宜他創作個性的土壤。蟄伏了半生,“復出”時許多讀者以為冒出個年老的新秀。復出的汪曾祺其實就是原來的汪曾祺,當然較當初成熟、老到。當年曾經位佔一方的京派小說,到《受戒》《異秉》問世,竟被視作綻放異彩的奇葩。說新奇,更應說復舊。汪曾祺小說很美,很獨特,是永遠的,隨時代前行,他的讀者將越來越多。他自信會上文學史的,果然上了史冊。

著眼歷史評價的話,要為汪曾祺惋惜。他酷愛唐詩,尤愛絕句,小說寫成一首首絕句。美則美矣,氣象畢竟有限。單憑“輕舟已過萬重山”,若沒有“直掛雲帆濟滄海”;單憑“兩個黃鸝鳴翠柳”,若沒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哪裡成就得了光焰萬丈的李白杜甫。汪曾祺自報,“我的小說受了明代散文作家歸有光頗深的影響”。另一處進而說:“我的某些作品和歸有光是頗為相似的。”汪曾祺小說,成,在此;未能大成,亦在此。歸有光不能比肩韓柳、比肩歐蘇。汪曾祺的追求突破自我的話,懷抱兼濟天下鴻志,那麼文學史上的汪曾祺,有望出乃師之右。汪曾祺很強調他幼時是個“慣寶寶”,晚年何嘗不還是個“慣”頑童。沈與汪,成長環境、人生閱歷太不同,又氣質迥異,如何能緣木求魚於汪。話再說回來,歸有光自有其特色,且不可或缺。一部文學史,全是李杜、韓柳歐蘇,豈不單調、遜色了些。有個歸有光,有個汪曾祺,值得慶幸。

喜愛汪曾祺的讀者不妨讀讀他年輕時的小說。

於汪曾祺誕生百年之際

作者:陳學勇

來源:文匯報

轉載請超鏈接註明:頭條資訊 » 年輕小說家汪曾祺|陳學勇
免責聲明
    :非本網註明原創的信息,皆為程序自動獲取互聯網,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此頁面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給站長發送郵件,並提供相關證明(版權證明、身份證正反面、侵權鏈接),站長將在收到郵件24小時內刪除。
加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