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徐觀
宗教在韓國，總是一個熱門的話題。今年三月，新天地教會曾讓韓國疫情防控陷入險境；而六月份，當韓國影院解禁，以宗教為題材的驚悚片《侵入者》卻成了票房的甘霖。
作為打頭陣的電影，《侵入者》足以提振韓國影業復工的信心：首映當日吸引五萬人次，上映20天后本土觀眾人數就突破了50萬。
電影故事並不複雜，宋智孝扮演的妹妹宥真在小時候走散，失蹤25年之後意外出現，看似重拾幸福的家庭逐漸發生一些無法言喻的變化。
察覺到一絲怪異的男主姜書振（金武烈飾）開始調查這個突然闖入生活的神秘女人，在他愈發接近真相的同時，離危險也更近。催眠、兇殺、身份作假，劇情在不停反轉，藏隱在暗處的邪教浮出水面。
《侵入者》劇照
這是一部節奏尚可、完成度較佳的懸疑電影。但遺憾的是，影片出色的表現限於懸疑氛圍的製造上，對於邪教入侵人們生活的刻畫剖析倒並不深刻。邪教最終淪為重要但不突出的元素。
值得注意的是，這凸顯出宗教題材逐漸成為韓國影視作品的一大特色。從2015年迄今，韓國以宗教為主題的影視作品多達十幾部。2020年上半年，除了院線層面的《侵入者》，還有揭露邪教罪惡的《無人知曉》，以及講述少女謗法師和正義記者共同對抗惡鬼的《謗法》等劇作。
這兩部電視劇典型地代表了目前韓國宗教題材中的兩類作品：一是偏現實題材，揭露邪教組織逐利本性的，真實而壓抑的《救救我》；二是設定怪力亂神、魑魅魍魎等超自然元素，影射人類內心善惡之爭的題材，譬如《鬼客》《使者》等。
《無人知曉》劇照
“回顧電影史，不同的電影類型時而興盛時而沒落，總有起伏反覆，為什麼Occult（超自然電影）卻始終沒有復興呢？”從韓國人對宗教概念的理解出發，《追擊者》的導演羅泓軫創作了《哭聲》，期待以此復活Occult或相似的電影類型。
如他所願，《哭聲》在戛納聲名大噪。此後的三四年間，韓國宗教電影大步進擊，呈現出強有力的發展姿態。
韓影著魔
“井噴之態”，外界如此形容韓國宗教電影近年來的發展速度。
從宗教敘事到通俗表達，從小眾藝術到商業大片，不斷轉型的韓國宗教電影在主流市場獲得關注和成功，展現出強烈的存在感。宗教電影創作變化的背後，既體現韓國宗教近幾十年變遷的影子，也有民眾接受關切、社會氛圍潛移默化的浸潤。
韓國宗教電影的濫觴，可追溯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一時期的宗教電影創作聚焦於佛教，佛教是韓國曆史悠久的宗教教派，是長期以來信徒最多的宗教。
從上世紀末的《生死諜變》開始，韓國電影界拉開繁榮發展的序幕，商業片和藝術片百花齊放。伴隨著整個電影工業的發展，宗教電影自然也受到市場和大眾文化需求的影響，逐步走向通俗敘事。一些導演也試圖在宗教框架中通過劇情片來探索深層次的人性、命運與自然等命題。
《生死諜變》劇照
在整個類型片飛速發展的市場中，韓國宗教電影並不突出，且宗教在於故事中的功能意義也不甚強烈，更多的是將宗教深埋至人物背後的社會環境、內心的精神世界。
而到了2000年後，宗教走到幕前，對於整個劇情的推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這十年間，結合宗教探討信仰問題、國民性格的藝術片顯示出了幾位導演日臻成熟的電影創作能力，既通過現實創作展現社會的切面，也將韓國的宗教題材電影推升至前所未有的思考高度。
到了2015年，在當時還很是少見的驅魔題材的懸疑片《黑司祭們》拿下544萬人次的票房佳績，激起了極高的討論度。
驅魔題材懸疑片《黑司祭們》
《黑司祭們》的成功是一個信號。此後，宗教電影更加受到市場的青睞，成為主流商業片中的重要分支。
《黑司祭們》講述的是在韓國出現了十二惡靈中的一個惡靈，神父在收服它的過程中遭遇交通事故，惡靈附身到了少女身上。兩位司祭需要通過驅魔儀式來拯救少女。
整個故事非常簡單，電影較長的篇幅都用來描述如何準備驅魔儀式。不過也正由於此類題材在當時的空白，瑣碎細緻的宗教知識介紹反倒有科普的意味。
《黑司祭們》的筆墨著重放在天主教如何司祭驅魔上。被宗教題材吸引的導演張宰賢在四年後，創作了另一部以新興宗教團體為主角的《娑婆訶》。
張宰賢為《娑婆訶》做了一年多的功課，影片探討了不少佛教的教理和宗教符號，同時也展現了韓國的新興宗教吸引民眾、團結信徒的場景。電影的主人公是一位打假的牧師，導演借牧師之口提出不少反思：“新興宗教除了姦淫和傳銷，還有什麼啊？”“我們在那最底下像螞蟻一樣激烈掙扎，我們老天爺到底在哪兒做什麼呢？”
《黑祭司們》的導演張宰賢在四年後，創作了以新興宗教團體為主角的《娑婆訶》
影片主旨歌頌的是對於善的選擇和堅守：“守護光明的人們才更為耀眼。”被邪教欺騙培養的少年犯，為了守護信仰掃清障礙，殺害無辜的少女。當意識到自己尊敬、追隨的信仰早已向惡，少年犯在痛苦的掙扎中選擇滅惡。
“驅魔其實是氣勢的鬥爭。”《黑司祭們》中的這劇臺詞也是同類題材的內核：一旦產生恐懼，就會受到惡的侵蝕，絕望地屈服。換湯不換藥，主角戰勝惡靈是表面，實際上往往是要克服自己的恐懼。
樹大根深
宗教電影的成長，離不開韓國現代宗教發展的社會背景，也離不開民眾多宗教信仰的現狀。
韓國素有“世界宗教博物館”之稱，目前主要有佛教、改新教、天主教、圓佛教、儒教、天道教、大巡真理會、大倧教等八大主要宗教。按照韓國每五年一次的人口住宅普查頻率，最新的《2015人口住宅普查》指出，2015年韓國有宗教的人口數量為2155多萬名，佔全國人口的43.9%。
韓國首爾，曹溪寺在舉行儀式慶祝佛誕節
各類宗教人口中，信奉改新教的數量最多，隨後依次是佛教、天主教。韓國八大主要宗教中，改新教是唯一展現出信徒人數日益增長的宗教，首次超過佛教成為韓國信徒人數最多的宗教。一位住在首爾的韓國人稱，他們所說的“改新教”是從天主教分開來的正宗的宗教，韓國人通常會說“改新教和天主教都是基督教”。
有不完全統計，當今韓國有160多個新教教派、近60000個教會，還有1100多個天主教會，這些驚人的數字使得現代韓國成了最為基督教化的非西方國家。
天主教也是眾多影視作品中的常客，早在2004年，權相宇、河智苑主演的喜劇《緣分的天梯》所講述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一位神學院見習神父的身上。
此外，韓國原生宗教薩滿教也是常見的存在，韓劇《鬼客》就充分展現了西方教會和東方巫教兩種不同宗教的文化。
《鬼客》劇照
薩滿教在韓國被稱為神教或者巫教，是韓國最古老的宗教也是最為普遍的信仰形式。薩滿教歷史悠久，幾乎伴隨著韓民族自原始時代起一同發展，對於韓國社會有著深遠的影響。
有韓國學者將各宗教間的關係比喻成三層同心圓模式：影響了韓國人最基本思維方式的薩滿教居於核心層，至於影響其倫理道德和人生觀的儒教、佛教居於第二層，而還未滲透到韓國人倫關係之中的基督宗教位於最外層。由此可見，薩滿教對於韓國民眾的意義，甚至被稱為韓國文化的根本。
薩滿教起源於原始時代的萬物有靈信仰，相信所有事物都有其靈魂，關注的是神靈世界的存在以及人與神靈的關係。《宗教社會學》一書中“將薩滿教中的神靈看作是人們想阻止災難或者從災難中逃離出來，並通過一系列的宗教儀式，以期在苦難中可以得到救贖。”
《燃燒》劇照
曾經出現在熒幕裡的巫女跳神的儀式展現了宗教裡所營造出的神秘氛圍。在跳神時，巫女邊跳邊舞邊唱：“請眾神，請眾神，勞煩您山長水遠來到這裡……”其所念“壓神咒”目的是讓鬼神無法動彈，抑制鬼神氣運。隨後在封印惡鬼時，巫女表情突然現出驚詫、恐懼，隨之口吐鮮血，充分展現鬼的凌厲。
所謂巫女就是薩滿，是能夠和各種神靈進行交流的人。薩滿是中介者、治療師，也是先知、祭司，是人神之間的斡旋者。
他們有能力進入一種出神癲狂的狀態，可以直接和神靈進行接觸。韓國的薩滿大都屬於善良神靈引導下的白巫，在宗教實踐中多是對付和控制惡靈，驅除魔鬼離開人們。
《哭聲》劇照
作為韓國的本土宗教，薩滿教沒有高級宗教的教理，但是從遠古以來一直給民眾提供行為準則，或是通過抑制邪靈來避免災禍，或是通過祈禱、獻祭來獲取平安。薩滿教至今仍在韓國民眾的生活之中，可以說是紮根在韓國文化內的重要內容，深深紮根於當地人精神深處。
而基督宗教等外來宗教為了紮根與韓國的土壤，也會選擇合併和吸收了本土的薩滿教因素以便於增加信眾的接受程度。基督新教自1884年傳入韓國，到今天信眾已經達到韓國人口的1/5。舶來宗教在落地的過程中與薩滿教相互影響，同時也深刻地改變韓國民眾的認知。
社會的哭聲
提到韓國宗教電影，人們很難不想到2016年的《哭聲》。
這同樣是一個神秘的故事。一個詭異的日本人來到谷城以後，當地接連發生詭異的事，鎮上的人陸續患上怪病。
警察鍾久在調查中看到了日本人不同尋常的藏身之所。不久後，鍾久的女兒也受到牽連得了病。於是，相信科學搜查的鐘久決定找來巫師來幫忙破案。
面對超自然的力量，鍾久的內心也開始不斷地搖擺。整個故事沉浸在陰沉、壓抑、冷冽的氛圍中，人物身處其間，神鬼難辨，傳遞出人無能為力之感。
《哭聲》中的骷髏草
創作《哭聲》的導演是一個基督徒，其初衷是想找到生活中不少問題的答案：因為看到身邊親近的人一個個經歷了不幸，然後去世，有時候還不是那種順其自然的離別。這讓他非常難過，並用越來越多的時間去想為什麼會有這種離別。“我感受到的當前社會是憂慮的，存在著很多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關注這些題材的原因。”
他認為，韓國現在的社會氛圍、經濟環境和上世紀70年代很相似，當時美國遭遇經濟危機，面臨著長時間的經濟增長停滯，處於由盛轉衰的發展拐點，而韓國也在高速增長期後陷入疲軟，經濟狀況低迷。
讓人憂慮的地方在哪裡？
一些數據觸目驚心：韓國民眾的自殺率在全球國家中位居前列；總和生育率全球倒數第一；年輕人的就業形勢非常嚴峻，幸福指數、社會滿意度位居全球最下位圈；學生的學業幸福度也處於墊底水平；性犯罪率高，《熔爐》《素媛》通過殘酷的悲劇掀開社會的黑暗一角，引起極大轟動。
《天空之城》反映了韓國學業競爭壓力之大，性犯罪率很高
拿下金棕櫚獎、奧斯卡獎的韓國電影《寄生蟲》用黑色喜劇的方式諷刺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的社會，講述同類話題的《燃燒》用弱肉強食的殘酷物語表達出韓國社會里的“深層次憤怒”。
《燃燒》導演李滄東認為，如今韓國年輕人畢業後很難就業，生活成本大幅上升，生活沒有希望。“我們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痛苦，有的痛苦是沒有辦法在生活中得到排解的，在這種情況下，宗教也許就會成為我們唯一的寄託。”
這或許是宗教在韓國社會中起到的無法替代的作用。但與此同時，韓國社會中的邪教問題也不容忽視。由於政府無法對於眾多新興宗教採取措施，不少邪教抓住民眾的脆弱心理乘虛而入，造成諸多傷害。
年初造成韓國新冠肺炎疫情大規模爆發的新天地教會就是有著諸多醜聞的邪教。新天地是教主李萬熙在1984年創立的新興宗教，全名為“新天地耶穌教證據帳幕聖殿”。他所有的教理都搬自基督教，理念取自聖經約翰啟示錄第21章：見證耶穌之人將會帶來“新天地”。
韓國大邱市疫情暴發期間，工作人員正在消毒，其身後建築張貼著新天地教會的宣傳廣告
在韓國宗教人士的講述裡，新天地教會里以時間充裕的青年或者主婦為主要目標，宣揚進入天堂的目標。而為了獲得永生，教徒需要繳納各種費用，服從各種指令，招徠其他民眾。
教會通過洗腦教育，營造出幸福快樂的假象，切斷教眾與家庭、社會的聯繫。假借宗教的名義，新天地蒐羅的財產和房地產就高達5500億韓元。這正是赤裸裸的詐騙斂財。
“正是這些假先知們，或者說神棍詐騙事件，在韓國每年至少會發生1200起，受害人數超五萬名。”韓國的電影臺詞已經揭示了，世上的惡並不很特別。
編輯 | 黃靖芳
排版 | 莫妙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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