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散章
文丨任靜
“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這是《詩經•小雅•角弓》中呈現給我們的冬日風景。
在那樣雨雪霏霏的日子裡,無法將心思收回到紅泥小火爐前。撩起布簾子,呆呆望著晶瑩如蝶的雪,突然強烈想念一個人——陌上逢著的那個俊俏男子。
熱切地盼望一輪紅日,天晴雪消後,他該在陌上等待嗎?
一
時令的更替,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剛剛還沉浸在秋天豐收的喜悅中,初冬已經撩開季節更迭的幕布,踏著醉人的腳步悄然來臨。
已經過了立冬,西安的景色依然呈現出一派深秋的絢麗景象,彷彿是出自抽象派畫家筆下。初冬的大地被一層縹緲的輕紗籠罩著,陣陣微風裡吹來,淡淡的煙雲在濃霧裡飛舞、瀰漫著,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幻夢一般。
品種紛繁的菊花,帶著季節特有的芬芳,燦然盛開,隨風翩翩起舞。柿子樹和山楂樹的樹葉由綠色漸漸變成橘黃,金黃、火紅,黃中帶褐的顏色,與那些耐寒的四季常青植物,一樹樹參差交錯,蒼勁的綠色與熱烈的火紅色,和諧地交融、揉和在一起,彷彿一幅天然而成的水墨畫。銀杏樹一片金黃,幾乎找不到一片綠葉,滿樹黃金扇,濃蔭籠罩,彷彿為初冬撐開了高貴的華蓋。雨後初霽,陽光明媚,空氣是那樣的新鮮,花園裡似乎逗留有桂花的餘香,深深地吸一口,甜絲絲,冰涼涼,直沁入心底。草坪上的小草碧綠依舊,彷彿對季節的變換渾然不覺。
陝北的冬天要來的早一些,一場大風過後,開始呈現出蕭瑟荒涼的景象,大多數樹木的葉子已經凋零,有一些葉片仍然頑強地佔領著枝頭,黃綠斑駁的色彩為光禿禿的樹冠,增添了幾分歲月的滄桑感。人們也紛紛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愛美的姑娘們,脖子上還圍上了鮮豔的絲巾,飄逸著靚麗的風采,使人感受到了陝北初冬的溫馨。
初冬,氤氳著詩意和靈性,有著深深淺淺的畫意,濃濃淡淡的詩情,讓人無限遐想。“老柘葉黃如嫩樹,寒櫻枝白是狂花。”這是唐代白居易的《早冬》,看老柘樹的葉子黃了,卻依然生機勃勃,寒櫻不按時序,開出枝枝白花。“楓葉欲殘看愈好,梅花未動意先香。”這是宋代陸游的《初冬》,殘留在霜枝上的紅葉越看越美,含苞未放的梅花已傳來暗香。現實和唐宋的初冬,似乎都少了幾分蕭殺之氣,多了一些柔美滋味。
冬天是一個韜光養晦的季節。冬天是隱忍斂性的季節。冬天更是積蓄能量的季節。
人生初冬,生命雖然已不再色彩斑斕,卻由於積澱了歲月的風塵,而顯得更加寧靜、從容;人生初冬,由於經歷了風霜坎坷,少了一些浮華與矯情,多了一些豁達、剛毅,在枯萎凋謝中顯示著不屈的生機,醞釀著春天的希望。
二
印象中,最美的冬日風景,留在唐詩宋詞的意蘊中。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寒冷的冬夜,燙酒的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嫣紅的火,映著浮動泡沫的綠酒,是那樣地誘人。除了三兩好友,圍爐把盞,細斟慢飲,夜話詩詞歌賦,還有什麼更適合於消度這欲雪的黃昏呢?
《半生緣》中有一個美麗的畫面,令人感動。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天空飄灑著一些晶瑩如蝶的雪花。風雪中一抹紅,是紅梅傲然枝頭,幽香陣陣伴著落雪飛揚。世鈞牽著曼楨的纖手,穿著厚厚的大衣,送她回家。這對靚男俊女,彼此保持的距離是那樣悠閒、恬淡,他們淺淺地牽著手,輕悄悄地踏著薄薄的一層雪花,給下雪的冬夜鍍上了一抹暖暖的溫馨。那個冬天的夜晚太溫馨了,晶瑩如蝶的雪花飛濺而起,打溼了我的眼眶。
記憶裡最美的冬日風景,粲然盛開在熙熙攘攘的凡俗塵世裡。
下著鵝毛大雪的週末,在一條通往鄉村學校的崎嶇小道上,他急急地走著,黑而密的頭髮上盛開著一團燦爛的雪之花,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他敞開了大衣釦子,露出了搭在脖子上的一雙羊毛手套,那是心愛的女孩為他精心編織的,手背上赫然織著的他的名字。遠遠地,看到了她嬌小的身影,他揚起那雙翠綠色的手套,向她使勁揮揮手。那抹嬌豔的翠綠色,彷彿為銀裝素裹的嚴冬浸入了一絲溫馨的春意。
冬夜的小城街道,寒冷清寂,昏暗的街燈下一雙年輕的男女,迎著曼舞飛揚的雪花向前走去,呼呼作響的西北風刀子一樣鋒利,肆意切割著裸露在外的臉頰,脖頸。男孩突然停住腳步,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了一條藍格子毛圍巾,纏繞在了女孩纖細的脖頸上。男孩的動作極其溫柔,卻把刀子一樣的西北風擋在了女孩的身外。繼續上路時,男孩心疼地將女孩冰冷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裡。寒冷侵骨的冬夜,兩雙年輕的手,竟然出人預料地浸出了密密的汗珠。
兩個相愛的人兒,牽手漫步在冬日的雪景裡,萬籟俱靜,彼此能聽見對方心跳的聲音,有雋永的愛情恍然穿越時空,直達對方的心靈。這樣的情景,無論是在亙古久遠的唐宋,還是在三十年代舊上海的一個里弄小巷,無論是在大都市華燈初上的熙熙街頭,還是在通往鄉村學校的崎嶇小道上,都是一幅讓人忍不住潸然淚下、悽美絕倫的畫面。
三
冬日,最喜歡下雪。
雪花漫天卷地落下來,猶如美麗的玉蝴蝶晶瑩剔透,彷彿小孩子夢中吹落的蒲公英。潔白如玉的雪兒輕輕落在房頂上,落在草坪上,落在詩人的詩句裡,“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霎時,天地一片雪白,整個世界變得詩情盎然,粉妝玉砌。
古今詠雪者很多,雪是最富有詩意和靈性的自然景物。
北國的雪在偉人的筆下呈現磅礴氣勢:“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一代偉人,大筆一揮,將讀者引領進一個冰天雪地、廣袤無垠的銀色世界。
魯迅先生筆下的雪,是升騰旋轉著的雨的精魂。魯迅寫《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多驚豔的描繪,他將美豔二字給雪。用了處子的皮膚,用了冷雪來襯托……像先生的人,也是那般冷峻嚴肅。先生的冷,其實在表面,他在江南的雪景中,也寄寓了對故鄉風物的眷念之情。
眾多寫雪的人中,聽雪,是雪小禪獨有的情調, 一個小資孤寂的靈魂。她聽雪的孤寂與自賞,聽雪的曼妙與空靈。也聽它的一意孤行。有孤色的寡情,有明豔的冷麗。她鼓動著你,“帶著些許的誘惑——你若一個人聽,可聽出天地大喜悅,也可聽出獨自蒼茫來。”
古人寫雪,又是另一番境界。
明末張岱,寫下《湖心亭看雪》,你看:“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西湖之上,他在小船上,在風煙俱淨的湖中,聽那雪撲簌簌地落下。上下都白了,他聽雪,雪也在聽他。那般超脫境界,俗世能有幾人?
雪夜訪戴, 說的是一千多年前,一個茫茫雪夜,東晉名士王子猷一覺醒來,開窗飲酒,室內躑躅,四望一片白,鼓動得他胸懷喜悅,起而吟詩,又想著要與好友相對清談,於是乘興雪夜訪友。搖舟而去,水波流麗,見朋友的家門在晨光熹微中緊閉,他卻返回。王子猷雪夜訪好友,乘興而來,盡興而歸,顯示了他作為名士的瀟灑自適,性情豪放。千年雪,情懷盡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雪浸梅香,又如漠漠水田飛白鷺。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來自雪國,來自詩經,來自一幅自然的畫、一首無韻的詩。
總是期待趕上晚來那場雪,昏暗陰沉的天,飄舞的雪,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邀請三兩知己,把酒黃昏,對飲小酌。雪悄無聲息地落下,溫暖的爐前,將種種失意落寞,全融進酒裡。枯枝敗葉塗染的蕭瑟秋景,飄浮不定的雲朵,無端的孤獨和虛妄,統統被封殺在茫茫大雪中,靈魂像雪花般舒展,輕盈自在,漸漸趨於寧靜平和,沉浸在悠悠酒香裡,沉浸在豐年好大雪中。
任靜女,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長篇小說《浮生》、中篇小說《靳鳳的本命年》《雲水謠》《查無此人》,公開發表散文、短篇小說、詩歌等共計200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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