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作的老人。海上生月 攝
文/鄭濤
有些痛苦起初的感覺是很淺的，來得很慢也很溫和，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毫無波瀾。
但是，沒過多久，你會逐漸感受到所有平淡的痛在逐漸加劇，就像是親手把鹽撒進自己大腿裸露的鮮肉上，這種絞痛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消散的。
反而，你越掙扎，它帶給你的痛越激烈。
星空
耳邊蛙鳴鳥語不斷，身旁夜螢飛舞環繞，頭頂清澈的星河繁星閃爍……我想，我對奶奶的記憶是從星空開始的。
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家五口人住在山裡。我們是沒有鄰居的，在深邃的山谷裡，僅有我們一戶人家，每逢夏季，一家人忙完農活後會在涼蓆上乘涼聊天休息仰望星空。
或捕完螢火蟲，或抓完青蛙螳螂……每當我在房子周邊的山坡上搗蛋一陣回到涼蓆上休息時，奶奶總是忙著拿蒲扇為我驅蚊。
有一天， 當我們一家人正開開心心乘完涼準備回屋裡休息時，我不小心失足摔倒，眼簾狠狠地摔在從屋場跨上房屋的巖石臺階上。雖然我那時候還很小很小，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記得當時哇哇大哭的我，當時還以為左眼已經瞎了，家裡人都急得團團轉。
那時候，醫療條件十分有限，也沒有什麼交通工具，深夜送我去幾十裡路外的診所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似乎記得，奶奶認為牆上的蜘蛛窩能夠幫助治理我眼角的傷，就急忙去木板房的牆上把蜘蛛窩取下來敷在我的眼角上。
所幸，最終並無大礙，我的眼睛也奇蹟般地康復了。
幾年後，我已經上小學了。我對奶奶的記憶依然是與星空有關。上小學時，同學們大概七點半至八點之前要趕到學校上早自習，但是從我家出發到學校經常要走將近一個小時路程，其中一半為山路，放學路上，經常是與所有同學告別完之後我還要單獨走一二十分鐘才能到家，因為我是最遠的。
尤其在冬天的時候，天還沒亮就要出發，路旁的枯草全部被白霜覆蓋，水田的表面也是一層光溜溜的冰。
那時候的學校，只有一個最簡單的中餐，我是不可能有錢到學校門口餐館買包子吃的。奶奶為了不讓我早上餓著，在無數個繁星還沒褪去的清晨，就起來先給我炒個“黴豆豉”配飯，真的特別美味。偶爾，運氣特別好的話，還有蛋炒飯！
另外一個在夏天關於奶奶與星空的場景是——每當我做完家庭作業，和爺爺在床上看電視時，奶奶總是在隔壁的廚房剁豬草，一二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能感受到這有節奏感而又清脆的聲音。
剁完豬草後，由於天氣太熱，奶奶往往是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拿一把蒲扇驅熱慢慢來到房間休息，似乎沒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傳統
奶奶，很勇敢，她可以一個人走十幾裡山路不懼怕。我是膽子大的，但我依然畏懼深山老林裡的山路，走過這種路的人就知道能夠克服這種恐懼心理是很難的。
奶奶，很勤勞，她可以一個人種田割稻收谷不怕累，不到一米六的弱小身材，卻在幹農活時抵得上一個一米八的大漢。
奶奶，很傳統，她奉獻到極致，把婦女的身份放到了家庭中最低的位置。如果家裡來了重要客人，奶奶把所有飯菜做好，把所有人招呼好。但是直到客人吃完飯之前，她是永遠不會上桌吃飯的，即使近年來生活條件改善，她依然堅持她的傳統習慣。等所有人吃完飯後，她一個人慢慢拾起筷子，吃剩下的菜，然後慢慢收拾眾人的碗筷……
似乎，我所知道的有關我們文化中的一切傳統都是從我奶奶那裡學習到的。
奶奶，一手養育了三名子女，然後又把三名孫子孫女一一帶大，上天似乎並不是安排她來享受這個世界的，而是命她為這個家庭做苦力服務一輩子的。
奶奶迷信，她相信從前輩那裡遺傳來的各種能夠給後人帶來好運的土“方法”。還在我讀書的時候，她從家附近山上的一個廟裡討來了“香土”，然後用水衝了一點“香土”要我喝下去，奶奶說“喝一點以後讀書好，能考上大學”。
我聽從奶奶的要求，看著瓶子裡面的“灰”，眼睛一閉，喝了一口。
直到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來，奶奶似乎每年都會找盲人幫我算命，每次回老家她都會告訴我最近要注意什麼，或者會有什麼比較好的運。如果是別人給我說這些，我可能會感到反感，但是奶奶說的，我會試著去相信。
我奶奶，在某種程度上是有著中國傳統婦女的智慧的，她做菜美味，善於待客；她勤勞樸實，為家庭奉獻一切；她能夠用自己的行動和語言團結一切親人，她自己是沒有什麼享樂可言的，她把為家庭的好放在一切之上。
奉獻
奶奶是因心臟病突發去世的，一切都是如此突然，身旁還留下了兩個沒洗完的飯碗和一桶泡著待洗的衣服，以及她的親人們。
在整理遺物時，我發現她錢包裡就只有兩張一百元和若幹零碎的五塊十塊現金。過年這段時間，她也在湊熱鬧打麻將，零錢應該是打牌留下來的。看到奶奶臨走時只留下兩三百元的錢物時，我的心是絞痛的，我覺得自己有太多疏忽，對長輩的關愛還做得遠遠不夠。
其實，奶奶一生省吃儉用，身邊還是存了一點錢備用的。年前我結婚，按照傳統，作為長孫的我結婚自然是全家最大的事。奶奶也為此掏光了生前全部積蓄——一萬八千元！
年前，臘月二十六，在我結婚當天，爺爺奶奶給了我一萬元“茶錢”（禮金）。也就在當天，他們也同時給了我兩個妹妹各“一萬元”，他們說擔心不能活到她們各自出嫁那一天，就要提前把“茶錢”都給了。
起初爺爺與我商議此事時，我是不贊同這樣做的，我知道他們沒錢，也沒有給錢支持這件事，但令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還是把這件事做成了。
原來，是奶奶把壓箱底的最後一萬八千元（爺爺有一萬）全部拿了出來，因為還差兩千元，就給其中一個妹妹說暫時先欠著，說等有了立馬補上。
大年三十，我給爺爺奶奶每人各兩千元壓歲錢。奶奶就立馬把這兩千元補貼給了妹妹，才湊齊一萬，最後實現了每個孫子孫女一萬元心意“祝福”的小目標。
其實，奶奶的奉獻精神自我懂事起就一直記得。三個子女，在外蓋房買房或有任何困難時，奶奶總是會想方設法幫助，從山上砍樹到幫忙借錢，從幫忙帶娃到做各種家務，她都會去做。
她全憑自己較弱的身軀把子女養大成人後，又把孫輩養大成人。
她太愛這個家庭，她的離開是這麼幹淨利落，不願給大家增添一絲負擔。平時，我回家給她幾百元零花錢，她都要嘮叨在長沙生活不容易。
在我的印象裡，她此生唯一給家庭和子女增添的負擔或麻煩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因為和爺爺吵架，她選擇喝農藥自盡。她喝下一大瓶劇毒的農藥，當場暈倒，口吐白沫，幸運的是她卻被鄉村醫生神奇地搶救活了。
這期間，全家人急哭了。
這一幕，似乎又回到今天。今天，似乎又回到那一幕。只是，沒有奇蹟再發生。
我知道，無論以何種方式，奶奶都不願意離我們而去，因為家裡還有太多她要操心的事。但是啊，上天強行命令她的心臟停止跳動，她該好好休息了。
我相信，她依然以某種方式的存在為我們操心，她的精神將化作夜空的繁星，激勵我們拼搏奮進，為我們指引前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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