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永強
長江不僅哺育了無數林海草地,灌溉了億萬良田沃土,而且哺育了中國文學,孕育了華夏文明,成就了燦爛的中國文化。在長江流經的這片土地上,在數千年漫漫歷史中,有多少詩人因為它的魅力而尋幽探勝、縱情歌唱,又有多少文豪因為它的風姿,寫出了不朽的優美篇章。
在四川成長的李白,一生與長江有著不解之緣,他曾以“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將長江的豪壯氣象一筆勾勒,也曾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表現出長江的闊大雄偉,而“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則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他的豪邁奔放的詩情。
相對李白的浪漫,晚年寓居成都的詩壇巨人杜甫則要安靜成熟得多。他把人生最成熟的經驗和最深沉的情感,化作沉鬱頓挫的詩歌,奉獻給了長江,“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蕭瑟的秋江景色,引發出作者身世飄零的感慨和老病孤愁的悲哀;“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堪稱一氣流注,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樸愈真。
蘇軾一生,目擊了長江的波瀾壯闊,更體驗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尤其是作為貶官謫居黃州的四年兩個月,寫了753篇作品,平均每兩天一篇。在這裡,他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一詞二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
明朝文學家楊慎在歷史長河的奔騰與沉澱中探索永恆的價值,創作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在成敗得失之間,尋找深刻的人生哲理,體現出高潔的情操、曠達的胸懷。
李白:詩情浪漫流江水
成長於長江上遊的江油,卒葬於長江下遊的當塗,李白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於長江流域。沿江萬裡的自然風光,豐富多採的文化遺產,對李白的影響極深。他吸收多方面營養,以其天才的創造,將長江流域的自然與人文之美,開闢了盛唐詩苑一片充滿神奇浪漫色彩的新天地。
李白入蜀時年方5歲,當時他家居綿州彰明縣(今四川江油市)青蓮鄉。此地位於長江支流涪江上遊。唐朝的涪江流域是夏、巴、蠻、夷等族的雜居之地,也是一個充滿浪漫詩風的多民族雜居之地。從青少年時代就受到多民族文化薰陶的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
開元十三年(725年),25歲的李白開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李白第一次漫遊長江,是為了探觀雲夢(洞庭湖)。此次漫遊,李白收穫頗豐,既觀了雲夢,又看了湘水,還經江夏、金陵直達揚州,轉入吳越,復回江夏,並在湖北安陸當了許家的上門郎。長江流域豐富多採的自然景觀、奇山異水,爭鳴嚎叫的奇禽怪獸,爭豔鬥俏的奇花異草,讓青年李白領略到長江流域的奇麗風光和神秘風採,增長了見識。
李白的長江詩歌傳神地描繪了長江不同地段、不同情境下的景觀:有挾九派東去的長江,有擁海潮倒卷的長江,有橫潰天陸、衝成巨大出口的長江,有明朗平靜的長江。寫長江沿線的山嶽、平野、支流、湖澤,如巫山、廬山、九華山、洞庭湖、鄱陽湖、岷江、漢水、湘水、宛溪、徑溪等,名篇佳句不可悉數。
天寶元年(742年)秋,李白應詔入京,得唐玄宗召見於金鑾殿。此時,是李白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他在《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中寫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但李白笑得太早,笑得太狂,不久受到張垍、高力士、楊玉環等人的相繼讒毀,並於天寶三年(744年)春“詔許還山”。爾後,他漫遊樑宋和齊魯,並與杜甫、高適等人相遇,一同遊覽。
天寶四年(745年),李白南下金陵,漫遊會稽、霍山、廬江、尋陽等長江流域。天寶十年(751年)回到東魯,不久又返回南方,永遠地留在了長江流域。
“嘆我萬裡遊,飄搖三十春。”(《門有車馬客行》)可見李白長期漫遊,或沿江上下,或南北渡江。李白的歡喜、憂傷、失望和希望與長江交融在一起。
有身離蜀地思牽故鄉之行的“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有身遭流放逆水上峽之行的“江行幾千裡,海月十五圓”;有重獲自由飛舟出峽之行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有鼓帆直下,興致飛揚之行的“掛席拾海月,乘風下長少”;有江中娛樂訪友之行的“酒客十數公,崩騰醉中流。謔浪掉海客,喧呼傲陽侯”。
詩人與長江結下深厚的友情,“寄言向江水,汝意憶依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秋浦歌》之一)認為長江會憶念自己,江水會為之傳淚。“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徊沿。”似乎整個長江都與詩人有深厚的情誼。
正是李白對長江所表現的這種情感,他身後才會有醉遊採石江中入水捉月而死的傳說。
李白不僅寫長江的現景,還從人文歷史角度寫長江。“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鸚鵡洲》)“牛堵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夜泊牛諸懷古》)“石頭瑰巖如虎踞,凌波欲過滄江去……四十餘帝三百秋,功名事蹟隨東流。”(《金陵歌送別範宣》)“二龍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破曹公。”(《赤壁歌送別》)
對長江流域的山水、樹木、花草、城鎮、鄉村、人民、物產以及風俗、歌謠、音樂等,李白都懷著深厚的感情。在他身後留下的30多卷900多首詩詞中,反映、描寫、歌頌和讚美巴蜀、荊楚、吳越自然風光和社會風情的作品俯拾皆是:
“蜀國多仙山,峨嵋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息。青冥倚天開,採錯疑畫出。”(《登峨嵋山》)“我在巴東山峽時,西看明月憶峨嵋。月出峨嵋照滄海,與人萬裡長相思。”(《峨嵋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漢水波浪遠,巫山雲雨飛。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覺後思白帝,佳人與我違。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江上寄巴東故人》)“昨夜巫山下,猿聲夢裡長。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風吹去,南行拂楚王。高秋懷宋玉,訪古一沾裳。”(《宿巫山下》)“黃鶴西樓月,長江萬裡情。春風三十度,空憶武昌城。”(《送儲邕之武昌》)“清晨登巴陵,周覽無不極。明湖映天光,徹底見秋色。秋色何蒼然,際海俱登鮮。山青滅遠樹,水綠無寒煙。來帆出江中,去鳥向日邊。風清長沙浦,山空雲猛田。瞻光惜頹發,閱水悲徂年。北渚既盪漾,東流自潺。郢人唱白雪,越人歌採蓮。聽此更腸斷,憑崖淚如泉。”(《秋登巴陵望洞庭》)“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越女詞》)。
此外,還有《蜀道難》《廬山謠》《望廬山瀑布》《江上吟》《荊州歌》《襄陽歌》《越中懷秋》《宣城見杜鵑花》《秋浦歌十六首》等。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李白以一個道教徒的身份,盡情地抒發他對廬山及大江南北的浪漫情懷。
李白自稱“楚狂人”,即便漫遊遠方,也時時思念故鄉,如膾炙人口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對長江特具親切感,把長江寫成故鄉的水:“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渡荊門送別》)“春水月峽來,浮舟望安極。正是桃花流,依然錦江色。”(《荊門浮舟望蜀江》)
至德二年(757年),李白長流夜郎(今貴州遵義市境內),本可以取道湘西溯沅水走近道,而李白卻捨近求遠,取道長江三峽再去夜郎,行至巫峽,已花去一年零三個月。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長江的深厚感情。結果中途遇赦,留下《早發白帝城》的千古絕唱。
此時的李白,面對滾滾江流,眼望奇山異水,像稚童一樣歡天喜地,幻想連天。為實現幻想,他在江漢一帶逗留了一段時間,隨後再南遊洞庭、瀟湘等地;又東下尋陽,寓居豫章。
上元二年(761年),李白去參加李光弼的東徵活動,結果中途生病,返回當塗(今安徽當塗縣)。次年,這位唐朝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永遠長眠在他鐘愛的長江邊上。
杜甫:悲壯雄渾家國情
杜甫一生,兩次到過長江流域。
一次是開元十九年(731年),時逢盛世,20歲的杜甫漫遊吳越,一覽長江的浩瀚,開闊了眼界,豐富了知識,也培養了奮發有為的志向。
另一次是晚年漂泊西南,沿江東下,漂泊荊湘,與長江相伴達十餘年,直至去世。這十餘年,杜甫以他生花妙筆盡情詠唱長江,表達對祖國危亡的深憂,對人民的同情與熱愛,對歷史人物功業的嚮往和懷念,寄託自己的憤懣與痛苦。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七月,擔任華州司功參軍的杜甫因“關輔飢”而“棄官去”,走上了漂泊西南的坎坷人生道路。杜甫挈婦將雛,歷盡艱險,終於在年底到達了成都。
因有好友、劍南節度使嚴武的照顧,杜甫生活安定優裕。除了享受田園村居的愜意生活外,杜甫走街串巷,遍訪鄰裡,四處登臨遊覽,尋山問水,探訪名勝,飲酒賦詩,生活中多了幾分輕鬆自在和心滿意足。
他就近遊歷了新津縣城,作有《題新津北橋樓》《遊修覺寺》《後遊》等。761年,杜甫迎來卜居成都的第二個春天。浣花溪春色誘人,當初在草堂旁栽種的花木鬆竹早已長成。在春意盎然的環境下,杜甫詩興大發,促成了《絕句漫興九首》《遣意二首》《春夜喜雨》《春水》《落日》《寒食》《春水生二絕》《水檻遣心二首》《江漲》《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等爛漫率真的山水詩篇。這些詩充滿了生活的情趣和興致,陶醉其中,流露出優雅、瀟灑、浪漫、顛狂的情感。
永泰元年(765年)四月,年僅40歲的嚴武暴病,於成都逝世。嚴武一死,杜甫失去依靠,過著冰火兩重天的生活。五月,杜甫攜家離開成都,乘船經嘉州(今樂山)、戎州(今宜賓)、渝州(今重慶市)、忠州(今重慶忠縣)、雲安(今重慶雲陽縣),沿長江東下,於766年春末到達夔州(今重慶奉節縣)。
765年7月,杜甫到達忠州,夜泊江岸。在長江岸邊,詩人悲嘆身世不遇,漂泊不定,寫了《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白日,行駛在長江浩瀚的江面上,感受到的是江水的浩渺深廣;夜晚,停泊在岸邊,羈旅微愁,抬眼星空,又是另外的一種景緻:浩瀚的江水、遼闊的原野、低垂的稀星,明亮的圓月,夜色之下的長江是如此的靜謐、蒼茫。這樣雄渾的氣象之下,人事的喜悅、悲苦、蒼涼甚至人本身都變得渺小,只留下對江河、自然的敬畏,顯得沉鬱、壯闊。“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精於煉字,對仗工整、意境雄渾,成為千古名句。
765年9月,杜甫到達雲安,因病在此調養半年。其間,杜甫登臨上岸,四處閒逛,留下了《禹廟》《懷錦水居止二首(其二)》《南楚》《子規》《十二月一日三首》《水閣朝霽奉簡雲安嚴明府》等山水作品。
766年春末,杜甫到達夔州,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幫助下,杜甫租賃了幾間草屋,買了40畝柑園,修建了瀼西草堂。平常除了打理柑橘園,杜甫還得照看位於東屯的100畝公田。他所創作的《暮春》《即事》《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園》等詩,描繪和再現了昔日瀼西、東屯的田園風光。
在夔州不到兩年時間裡,杜甫創作出驚人的485首詩。這些作品呈現著一種無法排解的沉鬱、感傷、悲涼的情緒,充盈著對國家前途命運的關注,對人民苦難的深厚同情,由長江聯想更多的是現實人生和詩人對時局深切的憂患。
在杜甫的筆下,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風雲雨露花鳥蟲魚,往往會勾起傷亂之意、憤世之慨、懷歸之情。他吟詠長江的詩雖然形象千姿萬態,境界殊異,但大多浸潤著詩人的感情,飽蘸著詩人的血淚,跳動著詩人一顆愛國愛民的赤子之心。長江雄奇瑰麗、優美動人的自然景物,與詩人整飭乾坤的雄心和憂國憂民的情懷相結合,作品表現出強烈的雄視自然人生的氣度與襟懷。
他在《長江二首》中以“眾流歸海意”來比喻“萬國奉君心”,暗寓對叛亂諸將的譴責。《峽口二首》中以“亂離聞鼓角,秋氣動衰顏”吟詠長江三峽的形勝而悲世亂,慨嘆分裂割據。《閣夜》《登高》於寒雪陰霾、更深鼓悲、峽江星河、疾風離天、鳥回狼嘯、長河落木等景物描寫,無不飽含著詩人對國家前途和個人身世的酸辛憤悱。《秋興》其一“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寫出時局的險惡善變;其四“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抒發至死不渝的情懷;其五“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靑瑣點朝班”,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朝廷。寫景的同時,自然而然地流出自己人生體味中最深刻、最沉摯的情感。
大曆二年(767年)重陽節,寓居夔州的杜甫已患有嚴重的肺病。家道的艱辛和壯志未酬,再加上好友的相繼辭世,為排遣濃雲一樣時時壓在心頭的鬱悶,杜甫抱病登臺,寫下了巔峰之作《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無邊落木和滾滾不盡的長江,淒涼中有壯闊和深遠。雖然悲愁,但是不哀婉,細細讀來,景物描寫字字關情,真正達到了情景交融。雖然年邁多病孤單一人,卻依然要登上高臺祈福。這是對不幸的抗爭難能可貴的精神。雖悲卻悲而不傷,悲而能壯。
768年春,杜甫開始垂暮之年的漂泊生活。他先是抵達江陵,受到禮遇,詩酒遊樂,宴飲酬唱,甚是盡興。等當地的官員們熱情消退時,杜甫困窘無助,無奈之下只能離開江陵,繼續行進。先到了公安(今湖北公安縣),年底到了嶽州(今湖南嶽陽),登上了嶽陽樓,寫下著名的詩篇《登嶽陽樓》,再一次向我們展示了杜甫人老心未老的精神和活力。
769年,杜甫離開嶽陽,攜家南徵,過南嶽,入洞庭,經青草湖入湘江,過湘陰縣、長沙縣到達潭州,這一路自是少不了山水陪伴。之後,從潭州去往衡州的路途中,宿鑿石浦,過津口,次空靈岸,宿花石戍,次晚洲,過衡山,這一路的山山水水同樣被杜甫記錄筆下。也許,此時只有這些山水靈物可以和自己溝通,也只有它們能夠理解和讀懂自己了。
或許是在最後往返於衡州和潭州之間的路途中消磨了杜甫最後的精力,當他準備北歸時,病倒在去往嶽陽的舟中。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他最後一次漂泊了,還未能重回故裡,就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走完了坎坷艱難的人生。懷著對國家和人民的不捨和擔憂,一顆巨星就這樣隕落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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