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永強
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
巴山蜀水出生的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和長江有天然的密切聯繫,其升遷貶謫的仕宦生涯更使他與長江結下了不解之緣。正是在波瀾壯闊的人生體味中,蘇軾運筆如神,反覆吟詠“長江”,一種千姿百態的釋義裡,表現長江恆久魅力的存在,繼而盈然有悟,進而揭示蘇軾圓融曠達的人生格局、廣博通透的歷史觀照和篤誠真摯的生活情懷。
宋真宗嘉祐四年(1059年),蘇軾自蜀返京舟行長江。此時的蘇軾已經參加過科舉考試並中進士。離蜀遠赴他鄉的特定情境,長江沿線豐富的人文景觀、富含文化底蘊的歷史遺蹟,為蘇軾提供了良好的吟詠對象。蘇軾“雜然有觸於心中”,作詩44首,展現了長江沿線的山川景緻、文物古蹟、風土民情。
初發嘉州,蘇軾便寫了《初發嘉州》描繪三江合流的壯觀景象:“錦水細不見,蠻江清可憐,奔騰過佛腳,曠蕩造平川。”《過宜賓見夷中亂山》:“江寒晴不知,遠見山上日,朦朧含高峰,晃盪射峭壁。”則通過蜀中獨特的氣候條件和日光景觀反襯出夷中亂山的高峭,言此意彼,平淡中寫出驚人之處。
《牛口見月》通過“披衣起周覽”的視角,讓讀者欣賞到難得一見的蜀中江上月夜美景:“山川同一色,浩若涉大荒。”蜀中多山的特色在《江上看山》一詩得到最為集中和出色的體現:“船上看山如走馬,疏忽過去數百群。前山槎牙忽變態,後嶺雜沓如驚奔。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用富於動感的語言,以江上乘船者的視角,把群山當做飛行如鳥的船隻的參照物,“數百群”“前山”“後嶺”足見蜀山之多,“槎牙忽變態”“雜沓如驚奔”“微徑斜繚繞”又生動地展示了蜀山之險、蜀道之難。
狀水名篇《新灘》:“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大魚不能上,暴鬣灘下橫。小魚散複合,瀺灂如遭烹。鸕鶿不敢下,飛過兩翅輕。白鷺誇瘦捷,插腳還敧傾。”層層排比,連用比喻,把新灘江水之險鋪張到了極致。
歷史上,蜀國和其前後政權對長江沿線以巴蜀故地為主的地域進行了數十年經營開發,歷史遺蹟較多。徘徊其間,蘇軾撫今追昔,寫了《八陣磧》《諸葛鹽井》《永安宮》《嚴顏碑》《白帝廟》等作品。蜀國歷史上諸葛亮、劉備、嚴顏等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均進入了蘇軾的詩作。有對諸葛亮“六師紛未整,一旦英氣折”的深深惋惜,有“籲嗟蜀先主,兵敗此亡魂”的歷史浩嘆,更有對歷史教訓的思考:“崎嶇事節制,隱忍久不決。志大遂成迂,歲月去如瞥。”使得諸葛亮錯失良機,雄圖大業化為灰塵,而“只應法正死”則是“使公去遭燔”的直接動因,導致劉備抑鬱而終。
無論是巴蜀還是湘楚之地,在千百年曆史進程中,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文化。雖然經歷了時代變遷,時至今日,這些地方依然保持了眾多民俗風情的原始風貌。近千年前的蘇軾,可能就是其中很多重要民俗風情的最早記錄者之一。
詩人在詩中不止一次地渲染了長江沿岸惡劣的生存環境,但那裡的人們依然堅韌而樂觀地和自然界進行鬥爭,頑強地生存。《入峽》很好地描摹了他們的生存狀態:“板屋漫無瓦,巖居窄似菴。伐薪常冒險,得米不盈甔。”即使如此,這裡的人們儘管“嘆息生何陋”,卻依然“劬勞不自慚”。正是這樣獨特的生存狀態,造就了當地獨特的風土民情。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在此期間,他的人生觀得到了徹底轉變。一方面,蘇軾借長江抒發自己的人生之思;另一方面,長江的廣袤更在滌除其內心潛藏的感傷的同時,拓展了心胸,愈益張揚了雄放傑出之勢。到元豐七年(1084年)離開黃州赴汝州,蘇軾在黃州被謫居了四年零四個月,共創作詩詞文賦札740篇。他的《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大江東去》這二賦一詞,成為千古絕唱,成為中國文壇的一座高峰。
初到黃州時,蘇軾寫了《初到黃州》,詩中有兩句:“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詩詞中的長江已露清曠之姿,從中看不到詩人絲毫過分傷懷的情緒,反而流露出一種隨遇而安的知足。而後,在長江的激盪下,這種清曠之姿漸趨顯露,更昇華成一種圓融的境界。《臨江仙·夜歸臨皋》:“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巧妙地表現了蘇軾於世俗紛擾中追求寧靜的理性哲學之思。
應該說,當時黃州為被貶的蘇軾提供了急切尋求的安身之所。初住定惠院,後住臨皋亭。此二處均在長江邊上。他看到長江,看到長江之水,想到了四川老家。他在心裡想,長江半是峨眉雪水,飲食沐浴皆取之,何必歸鄉哉……再者,黃州有魚、有竹子,有長江、有赤壁。黃州太守徐君猷還專門在東坡上劃了一塊地給他耕種,以遣閒愁,蘇軾高興得很,於是為自己取號為東坡居士。
蘇軾在黃州有了一個比較滿意的安身之所了。蘇軾急切尋求的安心之所,也在黃州尋求到了。黃州城所瀕臨的長江,是一部底蘊深邃的書。蘇軾常到長江邊,放眼神遊,想到萬裡長江上所上演的歷史活劇,想到一些歷史人物及其結局,並由此想到自己的人生,思想上逐步產生了一些意念:“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並由此得出一些答案:“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同時,黃州有安國寺。安國寺主持繼蓮大師常請蘇軾到寺裡談佛論禪。後來,蘇軾三五天就去一次,“焚香默坐”“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並且每月到寺裡去洗一次“佛浴”,他覺得不僅洗掉了“身垢”,也洗掉了心上的“榮辱”……
蘇軾在黃州尋到了安心之所。身安下來了,心安下來了,神安之就相隨了。他常“幅巾芒履,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間”,結交了很多漁人、樵夫、農夫,甚至牧童。蘇軾常同牧童一道到黃州東南的黃泥阪放牛,而且常常是晨去晚歸,有時倒在草地上唱歌、睡覺,直到日落西山。
此時的蘇軾,可謂“上有保護傘,下有好人際。農時耕東坡,心裡少餘悸”。他再也不害怕官場傾軋,再也不害怕被人陷害了,可以過著平民但比平民稍強的日子。
蘇軾常把長江滾滾與書寫“白髮”相結合,如《次韻前篇》中“長江袞袞空自流,白髮紛紛寧少借”,體現了他對衰老的悲嘆、抗爭和接納心理,還透露出其多層次的遲暮心態。長江上出沒煙波的一葉“小舟”,也明顯帶有蘇軾或抗爭、或孤獨、或曠達的生命意識。《大風留金山兩日》:“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借小舟的輕快劃動,表明對殘酷現實的抗爭。
楊慎:是非成敗轉頭空
嘉靖三年(1524年),37歲的新都人楊慎(號升庵)因“大禮議”受廷杖,被謫戍於雲南永昌衛(今雲南省保山市)。楊慎出京都由潞河而南,溯江西上至長江江陵,歷湘黔入滇。在路上作《滇程記》,對長江流域風土的詠贊、思鄉的愁緒及對歲月流逝的感慨、臨行送別的感傷、人生艱難處境的喟嘆等內容,既具地方特色,又能激起人類情感的共鳴。
楊慎出身名門,父親楊廷和為宰輔數十載。史料記載,慎少負才名,7歲擬作《古戰場文》《過秦論》,世人傳誦,皆驚歎,呼為“神童”。是典型的早年得志,而且是一鳴驚人。正德六年(1511年),23歲的楊慎參加科考,中殿試第一,狀元及第。隨即入朝為官,授翰林修撰。
36歲時,楊慎的人生際遇發生了一個根本性的逆轉:由一個身負國事朝政、峨冠博帶、榮華顯貴的士大夫,轉而成為朝廷的罪犯、囚徒,不但受盡屈辱,遭受放逐,而且是“永遠充軍”。
楊慎在發配雲南後,嘉靖皇帝對他多年不能忘記,時常問起楊慎現在怎麼樣了。閣臣以其老病回對,嘉靖意乃稍解。由此足見嘉靖皇帝對楊慎怨恨之深。楊慎在貶所聞知皇帝心意,使他原來得以支撐自己生命根基的人生方向、人生目的被徹底地毀滅了。
入滇途經長江時,楊慎對長江自然風光進行了描寫。
《峽東曲》:“白帝到江陵,一千二百裡。欲試一日程,須待春水起。布帆一百尺,出自三梭織。風順早歸來,天際遙相識。”化用李白《朝發白帝城》的名句,描述了長江一瀉千裡,春水漲時,行客只需揚帆破浪,千裡之程一日就可至的地理特徵。
長江流域不僅自然風光秀麗,民俗物居古樸,而且物產豐富,楊慎的《曾少岷惠忠州新琢雲根筆》:“忠州井邑聚雲根,筠管千年駁蘚痕。好伴輪囷接卿靄,不同澀勒暗蠻村。高標自表嚴顏節,文藻堪招陸贄魂。西蜀鍾奇難韞櫝,南豐新詠重瑤琨。”介紹了忠州的雲根毛筆,首先寫這種筆外觀高雅,次寫其品質優良,質同其形,後兩聯用嚴顏的高尚氣節和陸贄的文採,誇耀雲根筆是西蜀難得的珍品。
釣魚城是中外聞名的古戰場遺址,歷史上曾抗擊蒙元傾國之師36年。面對歷史陳跡,楊慎思接千載,寫了《釣魚城王張二忠臣詞》:“釣魚城下江水清,荒煙古壘氣猶生。睢陽百戰有徤將,墨翟九守無降兵。犀舟曾揮白羽扇,雄劍幾斷曼胡纓。西湖日夜尚歌舞,只待崖山航海行。”聯想到春秋的墨翟和安史之亂的張巡堅守城池的英勇事蹟,不是和釣魚城非常形似嗎?化用宋朝林升詩句作結,指出南宋王朝落得“崖山航海行”的根本原因。詠史中透露出淡淡的哀傷,引起人們對歷史教訓的深思。
懷鄉思親是人類共同的感受,而佳節時分又最是如此。楊慎途經萬縣正值元日,在眾人皆歡而吾獨悲的愁緒中,分外思念家鄉親人,寫了《萬縣元日》:“官燭光中飲頌花,村雞聲裡換年華。寥廖人語水鄉市,紞紞鼓音山縣衙。江上春風先入棹,客邊元日倍思家。去程回望各千裡,翠壁青林寒雨斜。”以樂景寫悲情,因“去程回望各千裡”,只能空看“翠壁青林寒雨斜”,發出無奈的嘆惜。
不僅路途遙遠,而且歸期不知幾何,只好寄希望於鯉魚傳書。正如《銅罐驛》:“金劍山頭寒雨歇,銅罐驛前朝望通。天轉山移回合異,春添江色淺深同。巴農麥隴層雲上,楚客楓林返照中。水底鯉魚長尺半,寄書好到錦亭東。”寒雨乍歇,放眼望去,山重水複,萬象繽紛;漫步在鄉間田野,夕陽返照,寂寞之中,只好說“水底鯉魚長尺半,寄書好到錦亭東”聊以自慰。
謫戍雲南永昌,妻子黃峨溯長江西上洞庭,行至江陵始別。楊慎有感而作《臨江仙·戍雲南江陵別內》:“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徵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開題即點明分別之所“渡口”,與妻子在此相別,風景不殊,人卻有異,倒不如沙上鳥兩相長守。空有明月當頭,來見證這離愁。上闋狀臨別之景,下闋抒傷別之情,純用白描,語真言切,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將離情寫的一目瞭然,婉轉之中極有情致。
面對才高而無用武之地,人生艱難的處境,楊慎常會發出對人生現實艱難處境的喟嘆。《涪江泛舟》:“明月沉清露,秋風起白雲。蘭橈乘溜急,木葉下江聞。爽籟金懸奏,遙峰翠積氛。碧潭留雁影,錦汭散虹文。旅望隨天豁,幽阿與歲分。登臨知自好,寂寞共誰雲?”泛舟是人生閱歷中最為平常的一事,但楊慎在這泛舟之時,借景抒情,託物言志。涪江上天籟之聲時聞,鴻雁之影常見,但人在旅途,寂寞之情油然而生,這種寂寞之感不僅是形體上的寂寞,更是精神上的寂寞。
在荒蠻僻遠、艱辛淒涼的邊戍之地,以戴罪之身,形同野老村夫般孤獨寂寞地生活,且這種生存狀態年復一年地持續,永遠沒有改變的希望。沉淪的苦難如何解脫?生命的尊嚴、自信和精神安寧從何獲得?人生的意義、價值該怎樣重新確立?
史料記載,楊慎在貶謫戍邊的生活中,廣泛閱讀,寫詩作文,尤對歷史變遷、朝代興亡的史籍興趣濃厚,晚年創作了表現歷史變遷、人世更迭的通俗說唱文學《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後世也稱《廿一史彈詞》。可以想見,楊慎要從對人類生存的歷史關注中,反思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這首詞,就是作為《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開場詞而出現的。
楊慎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起筆,把世俗人生的超越性價值追求,放在宏大的時空背景中加以比照。通過比照,使讀者強烈鮮明地感受到在永恆的宇宙自然面前,在迅疾飛逝的歲月中,個體生命在世界上的存在是多麼的短暫和虛幻。接著,用“是非成敗轉頭空”否定自古以來文人士子普遍信奉的價值觀念。“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以永恆靜穆的青山和絢麗常在的夕陽,進一步襯託生命的短暫和死後的虛無,但卻沒有悲涼、哀傷,反而展示出一種生命的從容、平靜、安詳和優雅。
在詞的下片,詩人以一個站在江邊冷眼看世事的“白髮漁樵”的老者形象,直接抒發了在否定古代文人士子傳統的價值觀後,重新確立的人生態度。從他“慣看秋月春風”的神情風貌上,不但顯露出楊慎經歷過人世的滄桑,也表現出看破紅塵、遺世獨立的孤高。面對古往今來的是非成敗、進退得失,他有著滄桑過後的從容、灑脫、平淡……這種種情懷,通過結尾“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做了輕鬆的表達。
在35年的放逐生涯中,楊慎先後7次回川,“往復滇雲14回”,路過瀘州15次。72歲時卒於貶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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