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邢初
楊笠被舉報了。
“引報點”不是哪一句特定的話,而是一系列圍繞某種感情和觀點衍生的段子,如“男人還有底線呢?”“男人都是垃圾”“男人是賤人”這些梗(包括諧音梗)。
“段子”意為輕鬆戲謔的、個人化的表達,意在包裝觀點,引發思考和討論。
與楊笠同時出現在最近“脫口秀反跨年”裡的羅翔老師,上來開場就說,“脫口秀不是法外之地”,一下子就把輕鬆搞笑但引人思考的基調暈開了。
法律是一種禁止,但也是一種保護,禁止扭曲、汙染和危害社會價值的言論,也保護法定範圍內每個人自由發言的權利。
不可否認,楊笠這幾句段子的確鋒利,但也僅僅是情緒化的個人表達,尚在“法內”。被舉報,也不是因為犯了法,而僅僅是因為讓人不爽。
在此之前,也有擁有一定話語權的公眾人物跑出來表達反對,比如池子:
如果把這些情緒化、碎片化的表達視為調料,那麼它們可能是為楊笠其他更實在的內容服務的,比如下面這段就醫經歷:
作為一個生理上的女人、心理上的自然人,我被這段話深深打動,很紀實,很真誠,很溫暖。
她描述了一個平等的、沒有誰被凝視的自然過程,當她說到“我覺得我已經不只是一個女人了,我就是一個人”的時候,是把“女人”放在“人”的前面,再用遞進關聯詞把它們連結起來,表達一種被獨立對待的樸素願望。
12月27日晚上近0點,姚晨發了一條微博表示對楊笠的支持:“每當這樣一份冒犯被慢慢接受,我們的世界也就多了一份關於生命的、人性的可能。”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世界看上去視野越來越開闊,空間卻越來越逼仄,冒犯變成罪惡,被冒犯者如同氣球一戳就破,腹中一腔空氣卻毫無氣度。
我們不能不思考更多。
01
楊笠動了誰的奶酪?
楊笠的“出圈”名言很多人都早知道了:“他(男人)們明明這麼普通,卻又這麼自信。”
羅永浩曾評價這句話:“她雖然罵的是男性,但絕大多數男性都不覺得是在罵自己。”
這裡需要釐清兩個基本概念。
首先,是“抽象”和“具體”的區別。
易中天在《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一書裡曾作分析:一般來說,中國的女人很少把男人當作一個整體,她們牽絆、困擾的,通常針對具體的某個男人。
相較之下,男性對女性的談論,就更傾向於針對更廣泛的女性群體。
“男人這麼普通,卻這麼自信”這句話裡的“男人”,聽上去似乎的確是抽象意義上的,但也不能因此將它與“天底下所有男人”劃上等號。
文豪莎士比亞說:“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哲學家亞裡士多德說:“女人在精神上發育不全,只停留在感性階段,而未上升到理性階段,所以顯得幼稚、淺薄、愚蠢。”
詩人濟慈形容:“女人都像小孩子,我寧願給她們每人一顆糖果,也不願把時間花在她們身上。”
毋庸置疑,這些文學、哲學和藝術表達裡的“女人”,都是抽象對象。
難道古今中外的女性讀者,就都要代入且勃然而怒?
於是,我們需要釐清什麼是“罵”。
在今天,某種程度上,脫口秀、相聲,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說話的藝術”,既是藝術,就有一定的文學修飾成分,包裝成分。
前段時間,郭德綱坦誠闡述自己不收女學徒的原因是,出於“尊重”。
一方面,練相聲十分辛苦,作為師父,他不能保證對女學員能嚴苛得一視同仁;另一方面,一些“抖機靈”的段子的確不適合女性說,即便是說了,幽默成分也大打折扣,因為在大眾業已習慣的傳統認知裡,搞笑與女性被要求的優雅,天然衝突。
相聲和脫口秀,以及任何一種通俗形式的公共發言,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社會認知基礎上的。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截圖
對女性形象的規訓更多、要求更嚴苛,這本來就是如同空氣土壤般存在的事實。
不是要去反駁它,反覆挑撥它,郭德綱不是,楊笠也不是。
因此,楊笠沒有,也沒有必要像郭德綱那樣,事先聲明“我沒有歧視男性”,因為她的出發點並不是評價男性,而是作為一個女性,說出一個女性的觀點與感受。
她也不是沒有批評過女性。
在第一期《脫口秀敲門人》上,她諷刺女性靠肉體上位,諷刺那些沒有自主意識、隨意跟風的女性,也批評部分女性之間不純粹的虛偽友誼。
(楊笠在《脫口秀敲門人》上也諷刺過女性)
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人說她歧視女性?一來,她自己就是女性,二來,她沒有籠統地染指抽象意義上的“女性”。
你當然可以說她為了舞臺效果,甚至是為了炒作,刻意說一些踩在社會痛點上的言論,引發熱議,攫獲流量。
微博發言可以匿名,但演講不能。在站上這個舞臺之前,楊笠必然做好了準備,必然想到了自己可能遭受的攻訐和謾罵。
一上臺,她就自曝上一次被罵得狗血淋頭,讓她感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惡的老巫婆”。
甚至有人說,楊笠是第二個咪蒙,不惜一切挑撥性別矛盾,製造話語爆點。
如今我們可以說,就算沒有那篇《寒門學子》,咪蒙也遲早會“涼涼”,因為她的價值觀、內容創作路徑和體系,從根本上是有問題的,不可能在公共價值領域存活太久。
但脫口秀不一樣,反對也好,嘲諷也罷,輿論討論愈熱,就說明楊笠的發言愈是引發了充分關注,激起了更多思考和碰撞。
02
脫口秀的黑洞
好的脫口秀同時兼具亮點和觀點輸出,形式上,要造成有效的觀點碰撞。
一方面,提供有效認知,激發個體的觀點產生,最終引向更寬闊的、有力量的思維發散,直抵公共議題的深入探討。
但光肚裡有貨肯定不行,怎麼說,甚至比說什麼更重要。
就像李誕說的“好笑就行了”,也像今年另一個脫口秀紅人李雪琴說的:“總有一些沒有任何意義、但大家就是想追尋的東西,它不反諷,它也不黑色,它也沒有傳遞價值觀,但就覺得好好笑啊。”
近幾年興起的“脫口秀演員”的“演”,相比起演員的演,或許更接近演講的演。
演員和演講都需要天賦,既要幽默的天賦,也需要鋒利的天賦,不能八面玲瓏,但也不能剛愎自用。
有趣的話,人人都愛聽。但“有趣”不是討巧、討喜,更不是譁眾取寵,而是用自己的語言,既要滲透自己的思考,也要引發聽者的反思。
於是,說脫口秀的人還得很聰明。
包括智商和情商上的,前者構築邏輯,後者應付突變,為輸出行為提供更容易被大眾理解,且更生動、有趣的佐助。
比如,今年忽然出圈的羅翔老師,是因為用一種喜劇形式,提供了專業的有效價值信息,是一種當代獨特的“寓教於樂”。
遺憾的是,在網暴面前,時時刻刻“嚴於律己”的羅翔也未能倖免。
今年9月,羅翔遭到評論攻擊後,宣佈暫停更新微博
不用說脫口秀演員了,現如今,每一個發表意見、觀點輸出者,都會面臨捱罵、被反擊,甚至是被人身攻擊的危險。
這是互聯網個體門戶時代的信息流動性增強、輿論討論參與度及透明度增大造就的,無關性別。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人再去“誓死捍衛他人說話的權力”,只要看不慣你,你讓我心生不悅,肆無忌憚的舉報無處不在,風聲鶴唳。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舉報。他們不滿足於直接攻擊對方,而是跨越個體,把觸角伸向平臺、部門,甚至是集團。
成千上萬人在這場舉報狂歡裡愈演愈烈,為公德而生的網絡秩序,剝噬了他們的私德。
對公眾人物有要求、有期待,都是合情合理的。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偶像”不再是偶像,而是玩偶,公共言論變成圍牆,而不是窗口。
回到楊笠,她用一種獨特的幽默方式,把這些歷來被習慣的規則與審視,揉入自己的反思和批評裡,輸送給大眾。
用女人的話去說女人的心聲,無關聲討,無關抵制,但這依然算是一種言論上的突破,一種一直以來被壓抑的勇氣的爆發。
越是有人站出來反對、舉報,就越加說明這種爆發象徵的突破性。
退一萬步說,既然公開發言是一種感受而不是下達命令的文件,更不能嚴格算作具有教育性質的斷論,為什麼楊笠的“主觀感受”引起這麼多人不爽?
難道你們的孩子會看楊笠的脫口秀長大嗎?難不成是擔心“發言會對青少年造成不良誘導”?
堂堂正正的成年人,你需要抗拒什麼“誘導”?
在這方面,郭敬明同學做得很好:“你可以不喜歡你不喜歡的東西,但請允許它的存在。”
03
湮沒的邊界
意大利作家埃萊娜曾說:“女性寫作者有責任去挖掘深埋在生活的‘正確性’之下的難以啟齒的女性經驗。”
“寫作者”在這裡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解釋為“發言者”,傳播學向來認為,語言本身即一種權力,即話語權。
上個月一夜成名的丁真,也代表了一種沉默的話語權,象徵著某種以女性為主體的凝視對象之切變。
有“部分男性”認為被丁真冒犯,因為他“明明這麼普通,卻這麼受歡迎”,本質上,因為丁真現象、楊笠現象的存在,都打破了傳統的性別架構。
丁真現象引起熱議
而“正確性”,即那些一直被廣泛接受的,被少數人質疑,卻從未被多數人挑戰的現象,比如“女司機”“女博士”等身份嘲諷,比如“剩女羞辱”,女性被苛求年齡,容貌,身材。
不是說這個社會沒有懂得尊重女性的男性,而且數量相當多,也不能否認,如今的確出現一些矯枉過正的所謂“女權”,扭曲了真正平等、獨立的本質。
但不得否認,從總體數量上看,女性仍是弱勢群體。
有一些東西是天然存在,且一朝一夕不可能顛覆,看看近幾年的家暴、殺妻,這些觸目驚心的新聞,最能說明的就是男性在整體力量方面甚於女性的優勢。
在這樣的語境下,僅從邏輯上而言,“弱勢群體”對相較另一方強勢群體的奚落,幽默感大過冒犯感。
但反過來,整體形象強勢的群體如果拿弱勢群體開玩笑,就冒犯感更甚。
比如,動畫電影《瘋狂動物城》裡,去警察局報到的兔子被前臺猛獸花豹稱讚“可愛”,兔子尷尬地提出:“我們兔子可以這麼誇自己,但你不適合這麼做。”
這是一種立場和態度,不是僅僅對於自我個體,而是對於自己身後更龐大的族群、性別群體的維護。
楊笠對男性的調侃,集中在很多習焉不察的男性中心主義現象上,所謂的“罵”,更像一種不滿,一種抱怨,一種質問。
那麼多人關注她的話給人帶來的主觀感受,卻沒有在勃然怒起之前分析一下這些習性、現象,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你覺得不是,那麼你也可以在“法內”發表自由言論,與其爭辯,或者對罵。
有人認為,按下舉報鍵的是那部分“男權中心論”的“傳統”男性。
好,那就談兩句傳統。
傳統時代的男性形象是什麼樣?封建年代,他們掌握社會主導權力,掌握大多數女性的經濟、生活權力,為此,他們不得不外出辛勞工作,不得不擔起國家和民族的大樑,直面生死考驗。
萬寶路香菸廣告塑造的“硬漢形象”,曾代表了上世紀美國社會對男性氣質的定義
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叫“男權社會”或“父權社會”,原本並不是貶義詞。
少數人也可以一夫多妻,在一種特定時代下約定俗成的社會秩序裡,過著一代一代井然有序的生活,靠自己和父輩的能力、財產,養活家裡的女眷。
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叫“婚姻”,原本也不是一個貶義詞。
如果一位男性,自我定位是“傳統”,他或許的確自信,好強、上進,他也或許對楊笠發言不贊同、生氣,當然,他也擁有反擊她的自由。
但他是不是也應該擁有傳統男性在風度、氣度和胸懷方面的認知?
他是不是也該像一個戰士那樣,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到整個社會的重任,或自身能力的提升之上,而不是盯著一個女人的兩句發言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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