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子遠
作者簡介：中山大學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區域地方史研究。現任職廣東崇正拍賣有限公司古器物部，從事研究鑑定工作。
這尊由嶺南藏家所藏的青花釉裡雲龍三現紋瓶，高39釐米，撇口長頸，腹如橄欖，圈足下署 “大清乾隆年制”青花六字三行篆書款。瓶身滿繪的雲紋，以點陣構成，氤氳溼潤。翻騰於雲海中的銅紅釉龍紋，神情兇猛，二目圓睜，細看還用了青花點睛，龍身出沒雲際，肢體矯健，麟羽豐滿，五爪鋒利。其構圖最特別之處，是龍身的大部分為雲霧遮蔽，只露出部分身軀，製造出若隱若現的神秘效果。這種欲蓋彌彰的表現手法，與傳統的雲龍紋相比，可謂別出心裁，另有一番趣味。
清乾隆 青花釉裡紅雲龍三現圖長頸瓶
雲龍紋是明清官窯的常見圖案。其一般式樣是龍畫全身，雲火紋周遭繚繞，雖有遮擋間隔，也只在局部。而且傳統的雲紋大多是勾廓朵雲，明代流行壬字雲，清代則多見露白祥雲。直到順治朝，才在民窯青花看到一些例外，即雲紋使用分水渲染的寫意手法表達，並開始較大面積地遮蔽龍身，這類突破傳統的紋飾，被稱為穿雲龍或“雲龍三現”。康熙、雍正官窯中，穿雲龍紋是愈來愈多見，而大多出現在青花釉裡紅或青花紅彩瓷器之上。像故宮博物院藏的康熙青花海水紅彩龍紋碗，或是上海博物館藏雍正青花釉裡紅海水龍紋天球瓶，都是當時的官窯名品。所繪青花雲紋，皆是官樣的勾廓朵雲。這類雲龍紋的構圖本不稀奇，而是更側重於炫耀那個時代復燒改良明代青花釉裡紅技術取得的成功。到了乾隆年間，官窯青花釉裡紅雲龍紋又有了新的發展。正如該瓶所示，雲紋採用了全新的表現手法，龍紋則比起康雍同一題材更顯得神秘莫測，也更具藝術氣息。
乾隆年間官窯青花釉裡紅雲龍紋出現的新變化，我們能在乾隆年間著名督陶官唐英自制瓷器上看到源頭。胡惠春捐贈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乾隆墨彩雲龍筆筒，以及《天物館藏瓷》曾著錄的乾隆唐英制墨彩雲龍紋題詩筆筒，身上所繪精彩的雲龍三現素來被認定出自清代著名陶瓷藝術家唐英的手筆。圖案中，作者以墨彩仿效水墨渲染的效果，完全拋棄了傳統以朵雲堆積象徵雲霧的呆板手法，繪畫出翻騰的雲氣，溼潤朦朧，神秘莫測，一條吸霧呼風的神龍則隱約其中，顯露身軀十僅一二，給人以無盡遐想。另一側有墨書題詩云：“指日春雷震太空，甲鱗頭角動英雄。乘雲帶雨飛千里，吸霧呼風上九重。擲杖葛陂仙法大，點睛僧壁巧人同。恩波挑浪溶溶暖，一任遨遊四海中。”
唐英生前喜畫墨龍，這在他詩集《陶人心語》中多有提及，所畫皆是潑墨寫意的穿雲龍。唐英這一熟練之作，由紙上搬到瓷面，亦很快運用在各類官窯瓷器當中，此瓶正是其中一品，而這類題材還可以說是難得有直接實物證明是唐英創制的官窯品種之一。
唐英，字俊公，瀋陽漢軍正白旗人，於雍正乾隆二朝榷理景德鎮陶務前後二十餘年，自家文集也以陶人自稱。他善詩文，能書畫，同時也精通制瓷彩繪，既深諳陶務，也能突破傳統，發揮創作。雍正乾隆年間許多官窯新品，都出自唐英心裁。他的人生經歷，不僅在於專研陶冶，也還善於經營，曾上奏將次等官窯變價出售以充廠費，使得清代大量製作精良的官窯瓷器避免損壞浪費，並且得以流傳民間。
而在唐英的晚年，還與嶺南結緣，出任過粵海關監督。據黃超的考證，唐英於乾隆十五年至十六年間擔任粵海關監督。這一職位主要職責是管理海關和採辦西洋貢物，供奉內廷。如今翻閱唐英的詩集和手稿，可以發現不少他遊歷廣東各地的經歷。如卷四《粵海榷舍漫興》，所謂榷舍，即粵海關署。當年該地不在如今為人熟知的西堤粵海關大樓，而是位於高第街素波巷東側的舊址，如今還有一條小巷叫“部前東”，部前指的就是粵海關。關署東南側五仙門內有一座天后廟，唐英卸任監督前，曾為該廟親題聯匾：“恩流福海”，“海接南溟九譯檣帆遊澤國，山鍾粵秀千秋靈爽著波宮。”其中上聯道出了廣州海外貿易繁榮，萬國商船輻輳的場景。
唐英傳世的手稿中，就記錄了乾隆十六年間19艘歐洲商船來粵的名號、國家和到港時間。至於下聯，唐英描述了天后宮所處的環境聚集了靈氣，所謂“山鍾粵秀”，即指廣州城北的粵秀山。在廣州期間，唐英曾多次登越秀山鎮海樓遠眺觀海，並流連於白雲山蒲澗的山水之間。廣州的“千秋靈爽”還可另指佛寺，翻閱詩集，可見唐英與光孝寺僧過從頗多，曾兩度為方丈定宗的梅花獨立圖題跋，而城西的長壽寺，他也數往齋宿。這座清初經過傳奇人物大汕和尚拓建的廟宇，在見慣大世面的唐英眼中，奢華壯麗得不可思議，他在一首關於長壽寺的詩注始中發出“廟寮備極弘敞精細”的感慨。在唐英去粵北上的旅途中，吟詠了八首《去粵吟》。其中第八首《憶五羊城》最能代表這一年多來嶺南給他留下的印象：“嶺界南天海徼寬，僬僥風土飽經看。赭唇口吐檳榔血，折棟心空白蟻餐。酷熱陰寒衣脫著，鮏魚煿肉食辛艱。百無可處生尤物，夏橙黃荔子丹。”詩中說，廣州瀕臨大海，風俗重商好利，這裡的人，喜歡嚼檳榔，這裡的建築，動輒為白蟻摧折。夏天酷熱，簡直無法穿衣，冬天陰冷，又使人難耐其寒。活生生的魚膾讓唐英難以下嚥，兩百多年前的叉燒，也不合他的胃口。嶺南在唐英眼裡，可謂一無是處，唯獨橙子和荔枝，他願意衷心地點一個贊。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施沛霖
審籤 | 吳瑕
實習生 | 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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