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Kitmin Lee
他特别爱看科教片,宇航员到了太空以后,在太空中遥望地球。“那时候什么‘上北下南’统统失效了,方位感根本没了,你在哪里?你的远和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你怎么去挪移?你看到的时空在视觉上到底是怎么呈现的?我希望我能从这个层面来理解世界,从这个层次来调整我的画面,找到自己今天的感觉”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全文约5674字,细读约需13分钟
屠宏涛的工作室,四壁挂满了未完成的巨幅抽象作品,但是他自己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谁说的?我觉得我画的都是很具象的。”
在一幅巨大的灰白色褶皱前,他向我展示了这种具象——他定制了一个长方形大尺寸的透明玻璃鱼缸,在里面塞满了团起来的面巾纸。面巾纸柔软、洁白、像蝴蝶一样轻盈,但是一旦攒到堆积如山的体量,就显得压迫,令人窒息、惶恐,而且马上引发关于疫病和不洁的联想,那种用完即弃的感觉,确实是相当具体的。
画面上抽象的灰白色褶皱,带着抽象大师塞·汤伯利(Cy Twombly)式的书写感,原来全部有着具象的原型,屠宏涛几乎是在实景写生这堆皱巴巴团起来的面巾纸,用炭笔、丙烯、色粉,各种综合材料,去折腾那块画布。有时候,嫌纸团的姿态不够好,还要时不时用手去大鱼缸里掏一掏,把面巾纸摆弄成他需要的样子。
刚刚从四川美院毕业时,为了挣钱,屠宏涛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服装生意,当时他频繁往来于广州、虎门等服装批发集散地,那里永远人流如织忙忙碌碌。他始终记得从旁边的酒店楼上俯瞰这些批发市场的样子,通道空地上到了午餐的时间突然挤满揾食之人,她们匆匆吃完又匆匆散去,留下一地擦过嘴的纸巾。他拍下这一切,后来反复画过纸巾。
屠宏涛有两个女儿,时常来爸爸的工作室,涂鸦,玩耍。大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兴之所至,在他的黑板上画下乱七八糟形态莫辨的一大团,然后宣布:鳄鱼!
“隔了三个月,因为一直也没人去擦黑板,我又拉她到那里,指着她画的那团东西,问她:这是什么?她看了一眼就说:鳄鱼啊!完全是零反应。她认为那个东西就是鳄鱼,虽然那个东西在我们看来什么都不是。”
这件事情给屠宏涛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激发他思考所谓抽象和具象之间的关系:在一件事物的所指和能指之间,在形象和意象之间,在铺陈和归纳之间,如何建立联系,这不仅是绘画的命题,也是人类大多数思维活动和文化创造的密钥,比如诗歌、音乐、哲学……仿佛炼金术士之谜。
单纯区分抽象和具象,在屠宏涛看来意义不大,有时候,合适的表达就在半抽象半具象之间。“你肉眼所看到的东西,和你想表达的很复杂的一种综合感受,中间它肯定有技术上的人为编码,这种编码方式就附带了很多时代的信息、文化的信息,或者个人的信息,而且你是这么编码的,换了另一个人来观看,观看者可能又是另外一套解码方式。”
《青山见我应如是》 2019 油彩 画布 260cm x 840cm
你,召唤宇宙吗?
屠宏涛成长于一个科学家庭,父母和哥哥的专业加起来正好凑足全套“数理化”。他父亲当年因为写标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被贴到校门口批判批斗。现在父亲每天在他楼上写书法,写完了就拿下来摊晾在他的工作室入口必经之处:“贴在我那里没人看,放在你这里有人看。”所有来屠宏涛工作室的客人,进出都得瞻仰屠爸爸的一手好字。
如无意外,屠宏涛应该也是一名理科生,走上科学的道路。但在他的最后一个儿童节,阴差阳错,他去刚当上物理老师的哥哥那里玩,兴趣班老师问他:你要不要学画画?
于是就一路学了下去,然后是附中、美院,他是真喜欢。可是,直到现在,他去菜场买菜、去按摩,去做任何一件接地气的事情,别人问起他的职业,他还是回答说:我是中学里头的数学老师。
“懒得跟人解释,艺术家名声也没那么好。要是当初没去学画画,我可能想去学生物吧。”日常往来的有不少搞科研的朋友,有时接到电话,听科学家朋友激动地宣布国际学界对暗物质的研究又有了新突破,他一边听电话一边想:暗物质跟我有啥子关系呦?
前段时间,他在北京结识了一位科学家,科学家很严肃地问他:“你,召唤宇宙吗?”
他点了点头,于是科学家跟他大力握手:“只要你召唤宇宙,我们就是朋友!”然后他们就整整痛聊了两天两夜。
“可能这个科学家太寂寞了吧,没人可以聊天,然后我也太寂寞了。于是就聊,总归还是会聊到时间和空间,聊到对宇宙的看法。科学有时候也只是一种猜想,很多科学并不能被实证,尤其关于宇宙的科学。”
他喜欢举的一个例子就是目前依然健在的大神级科学家斯蒂芬 沃尔夫勒姆(Stephen Wolfram)的“第30号规则”,即通过“元胞自动机”推导演算,得出“计算不可约性”。简言之,即通过科学演算推导出宇宙的不可知论——系统过于复杂,导致这个系统中的规律和变化不可推导,也就是说,宇宙没有终极规律,不可能被彻底认知。
“那么反过来我就问科学家,我说你们的认知这么高,你们从科学的角度看,觉得艺术还有用吗?”
科学家就给艺术家讲了个小故事:在热带,一头大象病了,有人为了救这头大象,给它打了麻醉针,大象打针后倒下睡了。但是周围的象群不知道,象群也试图搭救它们的同伴,它们一起用象牙去撑它,想把这头大象撑起来,却发现完全撑不起来。它们判断,这头大象没救了。这时,象群会为病象执行安乐死,它们用象牙,对准病象的心脏位置,准准地戳进去。
在这个故事的隐喻体系里,麻醉针象征着科学和理性的力量,而象群发自本能和直觉的共情、疗愈、拯救乃至谋杀,则属于艺术的范畴。
《夏江绿水》 2020 油彩 画布 130cm x 100cm
那些在隐居中产生了幻觉的艺术家
在屠宏涛看来,中国画家手头功夫整体都比较高超,都有非常扎实的功底,但绘画不仅仅是技艺的展示,更多的时候,绘画的品格是由意识驱动的。画家认知维度提升了,才能带来画面上的不凡。
长期的科班训练,往往会让中国艺术家的笔头更加熟成,但是有时候,神来之笔是需要关闭经验和惯性的。为了在画面上“破一破”,艺术家们往往会用一些方法来自我训练,比如改用左手画、使用陌生的媒材、不看画面凭直觉画、甚至闭着眼睛画,但这一切通通治标不治本。“没用的,因为我们很快又会总结出一套惯技。这种实验,并不能超越经验,充其量只是对经验的一种反弹。”
“我七八年前发现我特别喜欢隐居的艺术家,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可以产生某种幻觉,然后把认知拔高。比如莫兰迪,比如塞尚。你看到他的作品之后能感觉到,他描绘的不是我们通常认知维度里的东西。他们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维度。”在他读书的时候,他的老师就告诉他,别看莫兰迪的所有画面都是灰灰的,色彩饱和度很低,但是你早上去看他的画是一个颜色,中午是一个颜色,晚上又是另外一个颜色,这就是神品。
他反复读塞尚的日记,塞尚在他的日记里其实语焉不详,总是在说没有三角形,全是与圆有关的形状,圆锥、圆柱、圆圈……用移动中的椭圆来重新概括世界,乃至有神经学家认为,塞尚的视觉神经出现了传导问题,他的视觉无法确定物体的边界,导致他看到的风景就像他画中的那个样子。
从四川美院附中开始,屠宏涛接受的是正统的苏联美学训练。“当时我们接受的认知教育就是:线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线,都是面的侧边,我们就是这么去认知我们的视觉对象的,也是用这套方法去剖析结构和光影的,但在这个中途,我看到了丢勒,看到了荷尔拜因……才发现线的造型完全成立,而且线的造型方法早已形成一整套十分复杂严密的制图学体系。”
屠宏涛专门去纽伦堡看过丢勒的一个大展,在每个时代都有这样远远超出同代人一大截的艺术家,“别人能跳一米高,他就能跳三米高”,丢勒就属于这样的,“他很丰富,他想从他的时代一步跨到现代来,但是他没跨过来。以他对风格的理解,对人本性的思考,他早已超越他那个时代了。他后期对技术和名利都没兴趣了,开始想象一种绝对真理,所以他反而去研究头骨和比例结构。丢勒在他的时代局限性里边,已经想象到了这一更高维度,但是他很难去实现。这个问题到了普桑也没跳过去,虽然普桑给他所处的时代吹来了一阵清新的风。直到塞尚才完成了这种跨越:一个人用一个方法穿越了时代,他的认知维度突然被拉高了。”
他特别爱看科教片,宇航员到了太空以后,在太空中遥望地球。“那时候什么‘上北下南’统统失效了,方位感根本没了,你在哪里?你的远和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你怎么去挪移?你看到的时空在视觉上到底是怎么呈现的?我希望我能从这个层面来理解世界,从这个层次来调整我的画面,找到自己今天的感觉。”
《或成都或东京或深圳》 2006 油彩 画布 200cm x 300cm
何为结构?何为笔墨?
虽然热衷科学,但屠宏涛对当下热门的科学艺术领域早早地祛了魅。“我对那种把艺术跟科学强行嫁接的手法并不喜欢。7岁的时候我就接触机器了,我爸是搞数学的,那时候正在搞计算机,他就跟我说,计算机可以画画,我说那你画一个给我看,他就在电脑上输了一气,然后就打印出来一个人。结果他忘记输入衣服了,就打印出来一个裸体。”
相比起AI的数据处理优势,屠宏涛更迷恋人脑中难以解释的幻想和直觉,艺术就是幻想和直觉的土壤里开出的花朵。“这也是我觉得本能和艺术最可贵的地方。换句话说,前人在绘画上已经总结成这样了,他所有的经验你都看到了,你都可以拿去用,这时候你还能不能有你自己的表达?你真的问过自己,你看到了什么吗?你认知了什么吗?如果你真的实现了这一点,那你到底是表现主义还是写实主义,是抽象还是具象,也就无所谓了。”
科学理性的思维方式,导致屠宏涛在学生时代严重偏科,理科很好,文科一塌糊涂。但是现在,他依然会去读王阳明,读儒家经典,虽然他并不见得欣赏这一切。他读中国绘画史,读关于水墨画的论著,“结果发现老外写的我就能读懂,中国人写的我反而读不懂。”
西方重分析,东方重概括。西方绘画传统背后对应着一整套科学体系:透视学、光学、色彩学、结构学、符号学……基础性的研究工作都做完了,一代一代夯得很实,但是中国古代的画论典籍有时却近乎玄学。“它跟你谈‘天人合一,逸笔草草’。”这让科学思维的人很抓狂:康斯太勃擅长色彩和光影,因此他说中国画画的人都是色盲。中国人怎么说呢?中国人说:墨分五色!
“我就很学究气地去研究了一个最单纯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在结构里边去表达笔墨。中国国画的传统太强了,但是对于空间,对于结构性的东西,‘三远法’(高远、深远、平远)被确认下来以后,我们的认知就固定在了一个层面。士大夫还是过于骄傲了。”但他依然不放弃在中国的传统里去寻找那些没有被真正言明的道统,寻找隐藏的草蛇灰线般的线索,具体化一点来说,王蒙,董其昌,赵孟𫖯,黄宾虹……在这些名字之间,到底是什么在勾连着他们的认知?
《荒木的朋友》 2008 油彩 画布 180cm x 230cm
艺术是虫洞的入口
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反观自己的创作,几乎每过十年,他的画面上就会出现一轮大的变化。“其实是每过十年都会产生一个认知上的翻转。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特别不完整的,我们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里面,时间和地域上的重叠感加剧,之前有差不多十年时间,我就是在画这种碎片的叠加。”他画像肿瘤一般绵延膨胀的城市,这样的城市你既可以命名为东京也可以命名为深圳,它们都很相似,混乱与活力同在。他画工业化场景里堆叠的玩偶,她们有相似的、艳丽而呆滞的肉身。“我把这些图像,建筑、人、物质,以一种叠加的方式画在一起,以此作为对现实的呼应。”
后来他试图寻找更加本质和内化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时空的理解,并重新组织画面的构成。在西方的经典透视法和东方的散点透视之外,是否还能找到新的秩序?他画淋漓、复杂的风物,似可辨识的景观,对应着想象中的千古遗事,比如三苏祠前的柳树、洛水旁惊鸿一瞥的曹植和洛神、竹林中歌啸闲坐的那七个不羁的人……但是,他总要在画面上撕开一个虫洞,塞进不可思议的他物。
“我就是发现了一种移动的空间,折叠的空间。在时代的经验和我个体的经验当中,试图画一些以前画家没有画过的东西。我不是画情绪,我也不是画叙事。你要去寻找新的河流回路。”在他工作室的一侧,一幅巨大的抽象画仿佛他的试验田,意临的是元代王蒙的《具区林屋图》,但是他在山路转折处设置出奇特的空间关系,在那些跟画面较劲的瞬间,“恨古人不见我”有了平行世界般的幻觉感。
“我去看中国的艺术史,真正玩得好的人,都是教养特别好的,董其昌这样的都是状元型的人,他直觉好,少年时代未必最出类拔萃,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到后来教养变得越来越重要。董其昌就是在笔墨中搞结构的人,他做的是重新组织的工作,风景再造,包括后来的八大山人、黄宾虹。但是如果没有赵孟𫖯,没有元四家,后来者想要把笔墨分解开就还是难以实现。你在苏东坡的作品里面已经感受到这一层意识,但是他没有实现。我喜欢这些在艺术史上具备转折意义的人,包括塞尚也是如此,他们对维度有着跨时代的理解。”
被厉为阁(Lévy Gorvy)代理之后的屠宏涛,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足球运动员转会国际俱乐部的感觉,其对应的是一整套职业化体系,也如他这个科学派历来推崇的一样。画廊主坐国际航班飞到四川成都来拜访他,飞机上只睡三个小时,一落地,马上要求去看他在雅安附近的写生地。“他们相信只有看到你面对的那个东西,感受到那个东西跟你画面之间的勾连和诚意,这种艺术才成立。”画廊对他所有的作品做了整套的材料测试,请材料专家出具专业报告,一些大作品的框架材料因此必须全部替换。画廊也帮助他反复阐释和梳理自己的创作脉络:你的特点、你的重心、你要解决的问题……并在此基础之上,为艺术家所有的创作需求提供可能的资源和支持。
他渴望营养,试图听到国际学界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和归纳,然而,在走访了美国盖蒂艺术中心的艺术研究院之后,他失望地发现,研究院有七八百名专业的艺术研究员,但是研究亚洲部分和中国部分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只研究一个人,就是赵无极。捎带着,研究一点点的常玉,作为“巴黎画派”的周边。似乎只有这两位艺术家是沟通了东西方,也被东西方同时理解了的。
此时此刻,屠宏涛的个展《一波三折》正在厉为阁伦敦空间展出,因为疫情,他无法前往,他和他的作品之间似乎也正发生着某种时间上的扭曲:他坐在四川的工作室里,向前来拜访的媒体解释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画。他总是想起上一次去伦敦厉为阁的时光,当所有的工作结束,画廊问他,你还想去英国哪里走一走看一看吗?
他反问道:能安排我去巨石阵吗?那个奇特的圆环,听说是外星人来此星球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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