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传记作家亚历山大·马斯特斯
亚历山大·马斯特斯,英国传记作家、编剧。生于美国,伦敦国王学院物理学硕士、剑桥大学圣埃德蒙学院数学硕士。现居英国萨塞克斯郡。
2005年,马斯特斯凭借处女作《倒带人生》(Stuart: A Life Backwards)登上文坛,该书诉说了身兼小偷、人质挟持者、精神病人与游民等多重身份的男子斯图尔特·肖特那伤痕累累、前科无数且放荡不羁的鲜活人生,曾荣获“《卫报》首作奖”,荣登《每日电讯报》“定义二〇〇〇年代的百本图书”榜,并被英国广播公司(BBC)制作成电影,由汤姆·哈迪和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主演。
影片《倒带人生》
马斯特斯的最新力作《被搞丢的人生:废料箱里的148本日记》,是一部集悬疑推理、爱情故事、社会史于一体的新奇传记。
148本日记被丢在英国剑桥的废料箱里,不久即被人救起。数万页纸上挤满500万字,却只字未提“我”的身份。这位日记作者既写雄心——“但愿我的日记在人们能够看到之前,别被毁了——我的日记有不朽的价值”,也写日常——“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在享受美好的时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许不过是想改变一下我的生活罢了”……
马斯特斯借由这148本约500万字的日记,揭秘这段被丢弃、不知名,却不可忽视的人生。
耗时5年,落笔却举重若轻,以悬疑小说般的写法,通过文本细读、实地探访、拜托私家侦探、走访笔相学家、运用数学公式等种种方法,抽丝剥茧式地邀请读者跟随他解锁日记作者的性别、姓名、家族、成长、情史、理想以及诸多那时那刻的情感。
英国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言,“我一打开这本书就放不下了。”《被搞丢的人生:废料箱里的148本日记》令人爱不试卷,不仅在于始终存在的悬念不断驱使着读者的好奇心,更因为日记作者和传记作家的文字碰撞出的情感火花,令人心有戚戚。
今天,我们试读这本书的部分片段——
1
2001年:废料箱
一个微风吹拂的下午,我的朋友理查德·格罗夫身着衬衫,没扎下摆,闲溜达在剑桥的街上,这时,他发现了这个废料箱。
这个没有装满的废料箱放置在一段死胡同处,掩映在一片古老的红豆杉树篱中。理查德从磨损的黄色废料箱和树篱之间挤了过去,穿过了一片曾经为果园的地方。昔日的果树已被砍去,只留下了脚踝高的树桩,在阳光下显得柔和明亮。梨树枝和苹果树枝堆放在一台木头粉碎机旁边,等待被粉碎成碎片。在这块被清理干净的果园彼端,是一处建筑工地,在这芳草依依、万花盛开的野外,它犹如一摊漂白剂,显得那么不协调。那里正在改建一座大型工艺美术馆。屋顶已经不见了。下面两层红砖墙用波纹铁皮围栏给包住了。似乎这块地方正在留给风,好让其彻底冲刷一遍。剑桥的这个地方,居住着许多年老的教授,他们荣誉满满,已是哈欠连连,慢悠悠地开着破旧的车子闲逛。他们的存在,让这个地方有一种陈腐的感觉;这里需要偶尔通通风透透气。
尽管理查德这辈子几乎都居住在这附近,但是这座工艺美术馆却严严实实地隐藏在树篱和树之后,他竟然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理查德将脸紧紧贴在金属围栏柱间的一个缝隙处,能看到一个门廊的残迹。支撑屋顶的木柱子已经断了,犹如一截膝盖。
理查德又返回到了废料箱处,仔细往里面看,突然变得兴奋起来。里面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踮起脚尖,伸直手臂,想够到里面,但是自己的胳膊不够长。他将双肩俯在金属箱边沿,身体沿边沿滑动,直到双手碰到了箱子底部,他朝四周寻觅了一下,想看看能找到什么东西垫在脚底,却没能找到,于是他就试图在金属箱边沿倾斜身体,滑进箱子里面,但是他却斜不过去。理查德·格罗夫教授精力充沛,是世界知名的海岛生态学专家,时刻准备弄脏自己,但是他却有点儿发福了。倾斜受阻,他赶紧跑开。半个小时之后,他带着蒂朵·戴维斯博士再次出现。戴维斯博士比他瘦一些。
蒂朵(用倾斜法)很容易地爬了进去,然后顺着金属箱斜壁往里面滑动,直到双脚站在了一个大盒子上面。一块塑料浴缸板断裂塌陷。蒂朵往下又滑了半英寸。某个金属物体散了架,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蒂朵摔倒了,双手触到箱底。蒂朵,这位历史学家,这位获过奖的传记作家,这位用笔名“蕾切尔·斯威夫特”撰写过两部性爱手册的作者,这个全世界唯一一位知道托马斯·莫尔爵士的骸骨埋葬在什么地方的人,此刻彻底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让理查德如此兴奋。
堆积在一个破损的淋浴盆里的,塞在一扇被拉坏的门的四周缝隙处的,在一堆碎砖头和石板上迎着微风忽闪摆动的,竟然是好几抱书!这众多的书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这些废料之中,竟然还显得兴高采烈。“这些书被丢弃在这里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书看上去刚到不久,”多年之后,蒂朵回忆说,“似乎丢弃这些书的人有可能还在这座果园里,但是理查德和我四处看遍了,没有发现任何人。我当时想,是不是丢弃这些书的人发疯了呢?还是谁在书的主人去世后出现,一怒之下把这些书扔了出来?”
这一发现使她想起了剑桥文学评论家弗兰克·科莫德的一个故事。“科莫德在搬家,他有一间极为重要的书房,里面所有的书都是初版,所有的书都是作者专门给他的签名本,所有的书都装入了箱子中。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却误将这些箱子交给了环卫工人,而没有交给搬家公司的人。就这样,这些他个人极为珍贵的收藏品就被运走了。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这些藏书。废料箱里的这些书也是同理:让人感觉隐私遭到了不公的待遇。很显然,这些书不应该被销毁。你就是想把它们捡起来。捡起来不是想把它们据为己有,而是为了保存,因为不管是谁将它们扔进了这个废料箱里,他也是几分钟前刚刚离开。这些书仍然鲜活无比。”
其中几本的书封上有起鼓的皇室徽章。
其他一些属于廉价书。
它们是一些单调的灰蓝色廉价练习簿。许多书是那种常见的质量很好的精装本,仿古的账房红色,上面印有烫金字:“Heffers,Cambridge”(剑桥赫弗书店)。有些书是薄薄的黑色册子,带有插画壳封,封面可能基于神经系统图,由此可知其属于医疗实验室用品。有1950年代警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那种记事小本子,还有我记得是1970年代最后一次在校服专卖店里见过的那种厚厚的小账本。有些书已经部分被水损坏了,书页早已干掉。书角粘在了一起;书钉腐蚀的锈迹渗进了书页里。一个足以装下一颗人头的盒子被扔在了废料箱的远端,早已被摔坏。里面有更多书,从它们的封面上看,有战后糖票,也有闪着光泽、触感顺滑的精装壳封,似乎就是上午刚刚买的新书。箱子的侧面有潇洒的绿色印刷字:“利宾纳!立减5便士(此处便士为英国旧式货币,240便士等于1英镑。自1971年,现行100便士等于1英镑)!”
一本白色笔记本被蒂朵捡起来时,犹如巧克力一样断开了。里面腐烂的书页上写满了字,一直写到书页边缘,那些字犹如一种液体,被灌了进来。
这是一本日记。
废料箱里全部148本书都是日记。
2
利宾纳果汁箱
一个人可以围绕自己,洋洋洒洒写出五百万词,却忘记告诉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以及性别。
在日记中,人们一般不写姓名、住址等明显的个人信息。他们只是活着的“我”。
然后死去,接着就被扔进了废料箱里。
显然,作者去世了。人们去世前,可能会烧了自己的私人日记,却不会将之扔到陌生人能够捡拾的户外。
发现这些日记之后,发生了两件可怕的事情。理查德在澳大利亚参加完一场派对之后,司机在送他回家的路上打了瞌睡,车子撞上了一棵大树。理查德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勇敢、最有创意的学者,他大难不死,回到英格兰之后,坐在轮椅里被推来推去,辗转于英格兰各大疗养院之间。
几年之后,与我在写作上合作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蒂朵被医院诊断出,胰腺上长了一颗10厘米的神经内分泌肿瘤。我和她一起听取了确诊结果。我见识到真正勇敢的次数并不多,所谓真正的勇敢,就是那种每当你想起它,你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敬佩。于我而言,堪称《圣经》里面所讲的那种勇敢有一大串,独占鳌头的就是当我们走出全科医生诊疗室时,蒂朵的那种专注的镇定。“好吧,我这一辈子也算活得不错了,”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去维特罗斯咖啡馆看看你的书了吧?那里凉快些。”
几个星期之后,她开始清理自己的房子。在解密日记主人这件事上,她仍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日记里不仅没有名字和收件人地址,也没有明确描述写日记人的相貌,没有提及写日记人的工作,没有关于写日记人的朋友或者家庭成员的可辨识的任何细节。任何能够用来将自己说明给他人的东西都没有。“我”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写出细节呢?“我”已经知道这些细节了。
蒂朵该怎么处理这些日记呢?她不能将日记交给警察:警察会笑话她的。她也不能把日记烧掉:那等同于犯罪。
她把日记给了我。这就成了我的任务:我必须要找出这些“活着的日记”的合法继承人,然后将日记归还。
她将日记分别放在三个箱子里。最初的利宾纳果汁板条箱没有盖子;箱子的一侧塌陷了,顶部只盖上了一半儿,就像一只挨揍了的眼睛。在蒂朵之前最后一个碰过这个箱子的人,就是将箱子扔出来的那个人。箱子外面除了那句广告词“立减5个便士!”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写。没有包装标签。没有备用地址。其中的一个扣手被齐整地撕掉了一半儿。
最大的箱子很薄,样子很普通,长度几乎到人的大腿。箱子塞得鼓鼓囊囊。透过纸板箱的缝隙,我能瞥见里面好几道色彩鲜艳的现代日记本书脊。
第三个箱子有躯干大小,原来是装佳能便携式复印机(“零热机时间”)的。箱子很光鲜,用管道胶带封存得很严实。在一处边缘有一个标签,上面的地址是写给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图书馆员。
我想,也许这些日记属于三一学院的某位老师,情绪顿时有些沮丧。
那个利宾纳果汁箱最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在想象,将这个箱子扔进废料箱里的那个人的双手仍半隐半现,在纸板箱上闪着光。我在思忖,通过认真的科学分析,我是否能够发现,这个箱子被扔进废料箱里所造成损坏的原因,是被狠狠扔进去的(作案人勃然大怒),还是被轻轻放进去的(作案人在缜密地计算落点)?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撕坏的扣手里面窥视。里面的日记塞得杂乱无章。大本深色日记中间插着口袋本,这让层层叠叠的日记中有了狭窄的隔板形状的缝隙,像一个个石洞。在一个角落,一本薄薄的壳封精装书已经被压扁了,压力之大,书脊都散了。许多书的边缘已经腐烂,变成了青苔色,犹如它们在悄悄地回归树木的路上,恰巧被我撞见。一本日记的边缘都长出了一层整齐的白色条状霉菌,就像陈年切达奶酪上的真菌一样。
我将鼻子紧紧地贴近扣手。里面闻起来刺鼻、伤感。
这个箱子里一共有27本日记。我拿出来的第一本日记,是一个口袋本:书脊、书封不同材质,蓝色封面,红色书脊。里面有印刷商的广告,形状像小胡子似的花边里面写着“登比商务印刷”,我联想起在美国中西部的微风中摇摆的指示牌,眼前闪现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演的牛仔叮当作响地走进小镇。在对页上,印刷商用紫色墨水印着详细地址:W.坎宁斯有限公司,伦敦佩克汉姆主街23/5号。在左上角,用铅笔写着价格:3/10。
里面的每页纸上都是满满的手写笔迹,连边缘也不放过。字母写得自信、大气,在每行写六个单词的纸页上,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写满了。除了偶尔能看到下列几个字母写得十分喜庆,“J”“H”“d”,
其他字母从头至尾,都是用一种近乎机械式的规则字体写出来的。这不是一种有特别用途的日记本。任何市面上的日记本都满足不了这个写日记人的需要。有些篇日记4000词;有的甚至更长;没有一天被落下。这是一本普通的袖珍笔记本,而写日记人迫切地想要记录个人生活,这份迫切犹如强敌环伺。在第一页的页面顶端,方括号里写着年份——1960,好像时间这事儿无关紧要。
突然间,我被这一细节所打动。一条我得以俯瞰的管道似乎穿越了过去五十年的混沌,在五十英里之外的南伦敦重又冲出地面,就在这位走上佩克汉姆主街的写日记男作者(在我的脑子里,这位作者已经是男性:他在日记本里写得满满登登的风格,有破坏性的一面,好似一个男孩儿在洁白的雪地上任性地踩踏)的身旁。我从管道这端望过去,对我的新朋友眨了眨眼睛。他是谁呢?他为什么要以这个速度出行?他的身上有没有某种东西已经说出来“你的宿命就在废料箱里了”呢?我仿佛看见坎宁斯文具公司的所在地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我的主人公走进公司时,门上的铜铃铛将街上交通的嘈杂摇落在外。我在想象,在公司大厅中间有几级台阶通往地下室,在收银台旁边,一位身材粗壮的工作人员在闷闷不乐地打着包裹。这些日记我还一个字没看,可是,这位日记作者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清晰:他的身高,他软呢帽的颜色,他矫健的步伐,他棕色皮鞋不是布洛克款(我讨厌布洛克款)这一事实。
整本坎宁斯日记记载的时间跨度有两个月长,从10月16日到12月16日,很多书页的上面写有看上去很兴奋的评论,都是事后产生的想法,在书页的边缘像泡泡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如同这个日记本被舀进了语言的湖水里,被拿出来时,水在汩汩地往外流淌。
我注意到,日记本的封面变了形,一时间以为封面是被挤弯的,如同日记本被塞进了一个过小的口袋里;但是我接下来却发现,封面之所以变形,是因为在日记本的后部,塞进了一小团折叠的东西。这位写日记人写到最后一页了,仍然刹不住闸,又从其他信纸上撕下来小条,继续往上面酣畅地写啊写。我读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写在这其中一张额外纸条的边缘上,字迹轻得犹如耳语:
(Hope my diaries aren’t blown up before people can readthem — they have immortal value.)
但愿我的日记在人们能够看到之前,别被毁了——我的日记有不朽的价值。
这本坎宁斯日记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这位写日记的人似乎被施了催眠术,因此才写起来停不住。文本主体的字母写得很大,为了写起来求速度,使用的是软芯铅笔或者圆珠笔。
我拿起来的第二本日记,是一本廉价的、薄薄的、黑色的笔记本,封面是可以洗涤的那种人造革。这里的字迹是用蓝色钢笔写的,字体也小了,从下一年开始:
我必须饥肠辘辘地继续下去 ——缓慢的时光度日如年,中午只能吃到一块三明治——这件工作必须要填满并且占据我的灵魂……
他在专攻一个项目——他一生中最伟大的项目。但是,和所有对他十分重要的事情一样(比如他的名字、他的性别、他的地址、他的外貌,等等),他也只字不提这是什么项目。只是以“它”来代称。对于“它”,他甚至连模糊的描述都不做,这或者是因为他是一名间谍或者炸弹专家,他若要做一番描述,定会招致危险;或者是因为对于他来说,“它”太显而易见,已经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必须要和他的存在并存。
我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生命——我觉得我可以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我非常害怕出现身体方面的灾难,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在我将我的才能贡献给社区之前,我可真的死不起啊——为了能够将我的才能变为成果,我已经很勤奋,我已经受了许多苦难。
在这本日记的某些地方,出现了更多的删除线,更多的下划线,字迹也写得不齐整了:受伤,氛围,不相信我!!饿死了!我要把他们都宰了!
人必须要在危险的环境中生活、冒险,否则就要一直从事一种普通的职业……我现在明白了我可以做到。
IT MUST BE DONE!!
必须要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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