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读者开始骂胡氏。说她是红楼梦中最穷的母亲,理由是儿子做了丢脸事,她却不查不问,反当笑话讲给小姑子听。
有人眼光远一点,上升到对人性批判上,讲她爱财如命,悲叹贫穷泯灭了人的羞耻与尊严;还有人做起导师,拿她当反面例子,谆谆教导她们的读者,胡氏是典型的弱者,而弱者一定做不了好母亲,听上去,语气要比前者缓和很多,出发点也是叫大家积极上进,但核心依然是对胡氏的蔑视和嘲讽。
这是很不公的。首先她并不知道儿子金荣在学校到底做了什么事。她的第一手资料来自金荣的“嘟嘟囔囔”,而金荣显然把自己污蔑秦钟在先略掉了,只怕他潜意识里也不觉得是自己胡说八道在先。
他嘟囔“今日他(秦钟)又去勾搭人”,意味着学校磕的头并未让他真正意识到错误,他依然认定是秦钟做了不正经事,只因有宝玉当靠山,才如此飞扬跋扈欺负他。
作为一个少年,他咽不下这口气,“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所以,胡氏接收到的信息是,儿子撞见了别人的不正经事,但因此受了委屈,儿子不平,想要闹事。那么此时胡氏该怎么做?
我想,大多数为人父母者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就算时代进步了,老师可以随时告知家长孩子在校的顽劣表现,但有的父母还是选择相信自家孩子。
比如,孩子在学校闹事了,他们的口头禅是,我们家孩子可老实了,在家听话着呢。言外之意要么是别的孩子的错,要么学校教育不当,反正直接跳过是非缘由,判定都是你们的错,我们家的孩子就是乖宝宝。
爱孩子是人的天性,大家都愿相信自己的孩子,韩非子的智子疑邻也是这个道理。那么,胡氏怎么做才算合理?她去找老师,找秦钟,一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然后大义灭亲,揪出金荣的错才对?还是作为一个母亲,注意到金荣流露的“委屈”,看到少年特有的“叛逆”,给予半安慰、半斥责的劝诫更合理?
当然,有人觉得胡氏平日就该注意儿子的“不正经”,那些拿回来的钱,不是一块两块,而是“巨额”资产,难道就不该怀疑一下它的来源,怎么就心安理得接受了?
她总是教导儿子,别为芝麻小事得罪了“财神”,显得很没志气,也泯灭了一个人该有的自尊和羞耻。看着她带着孩子一起堕落,难道不该挨骂?
看看她的境况吧。胡氏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是个没啥依靠的寡妇。作为天子脚下的一个底层百姓来说,她甚至连卜世仁的老婆都赶不上。
卜家再怎么在贾芸前表演生活窘状,还是掩盖不了他家经营着一家香料铺子的事实,他们有经济来源,不至挨饿。正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总怕别人沾去一丝一毫。
《寄生虫》中穷人的母亲曾说,我要是富人,我也善良。是的,善良,也要经济来打底。年轻的贾芸不理解,甚至作者曹雪芹也有腹诽,嘲讽卜世仁不是人。但,穷人就是这样,喜欢把手头上仅有的东西捂紧。
没有迹象表明她丈夫死时留下了可以活命的铺子,或像刘姥姥那样在郊外拥有二亩地。她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小姑子。
我们都知道这个小姑子只会跪着向凤姐借当头,多么卑微与渺小,面对生活的窘迫,穷人讲得起尊严与羞耻吗?
底层人的意识里尊严与羞耻是多余的、累赘的、随时可以切割的,他们想的更多的是怎样让自己在逼仄的空间里腾挪闪转得更自如一些。
你看,小姑子还有凤姐这个亲戚跪着借当头,胡氏有什么?假若不是小姑子肯帮娘家,这里说一句,红楼里的女儿都肯帮娘家,胡氏又该怎么生活?
所以,当有一天,儿子金荣进了一个豪门义学,那里有吃有喝,“家里省了好大的嚼用”,这对胡氏来说,不啻是上帝的福音,观音的甘露,老天爷的恩赐。
那些来源不明的钱,或许经过金荣的渲染,变成了一个富家公子的慷慨。她是一个普通女人,处于穷困中的她或许更愿相信这是她精诚守寡、苦苦挣扎的回报。
而在差不多状况的邻居面前,自己的富足又该是何等的有面子,它意味着穷困的生活里有那么一点光亮照进来,说服自己在无望的人生里还是有熬头的。
“即使身后有沟壑,也要仰望一下星空”。作为穷人,她的星空,便是实实在在的握在手里的吃饱穿暖。当听到孩子嘟囔闹事时,她很惊慌,唯恐坏掉一直以来的好运气。
鲁迅先生曾讲,看到一个穷人在冬天快要冻死了,穿着皮袄的你,是脱下来救他,还是赶快坐到树下念经普度众生?他说,当然是坐到树下念经普度众生,因为那样可以让自己免于在冬天里被冻杀。而胡氏,或者你,也不想让孩子失掉义学念书机会,冬天被冻杀吧。
她爱孩子。家里省下的,并没用到她自己身上,最后还是会给了金荣。听到孩子“嘟囔”,虽然当时当头棒喝,但过后还是会替孩子委屈,不然怎么会讲给小姑子听?
有人说她是当笑话讲,那也一定是她在小姑子面前小心翼翼的副产品;她的原意不是让小姑子去生事,就是憋闷,唠叨唠叨,捞出那个浸在苦水里生气却必须克制隐忍的自己。她也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啊。
当然,反对别人骂她,并不是要一力擡举她,把她塑造成个好母亲。而是说,批评一个人时,要注意一下她境况的有限与局促。
反对别人骂她,也不意味着就理直气壮忽略她的不足。她有一点点天真,还相信着生活中的动人说辞;她也有一点点虚荣,想要捂紧手中的“巨额”资产以及由此带来的所有的光辉与幸福。
只是,她不知道,学校里的金荣已经焦虑得像松了链子的疯狗,否则,她不是这么个还算恬静的心态。
她如果知道,或许最终还是选择维持现状,不想失去那七八十两银子,但一定要经历更为痛苦的心理上的难堪和挣扎。
她会哭、会骂,让我们看到一个被生活折磨变形的母亲。这样故事会更好看,更精彩,但红楼走的是写实风格,它好就好在永远不会让人物这么戏剧化。
反倒是金荣,因为失宠带来的心理失衡让他造谣生事,极尽龌龊攻击之能事。金荣陷在极度焦虑里而不自知。他看不得和他同境遇的香怜玉爱能够又搭上另一位富家公子,而自己则被冷落在旁,他想把他们曝光于天下,染黑他们,让那两个孩子不能得逞。
我想起,当代的某些电影,比如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聚焦》,讲述的是那些受害的穷人家的孩子,是如何在黑暗的人生里挣扎与呼救的,而金荣的悲哀显然比他们更进一层,他甘愿堕落,毫不自省,这才是值得我们读者深思的地方。
我们该骂谁?难道不是那些以金钱与势力作诱饵,引诱穷孩子堕落的纨绔子弟和造成社会如此的触目惊心的贫富差异的根源吗?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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