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豪谷崎润一郎是个特别的作家,他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执着描写扭曲的人物性格,同时,他还有一种创作野心——希望把读者拉进作品中,身临其境地感受文字的恐怖。
作为文豪,谷崎润一郎的文字功底很好,有足够的能力编织一个包含扭曲人格,且把读者拉进情节的故事,比如短篇小说《受诅咒的剧本》(呪われた戯曲)就是谷崎润一郎创作野心的完美展示,他通过描写作家佐佐木策划的杀妻事件,让读者在持续的阅读中不断感受惊悚,并且借助小说中设计的“写—读”关系,使读者在阅读结束时突然直视自己内心的恐惧。
持续不断的文字恐怖
谷崎润一郎的文字,有时候被称为“恶魔主义”,这种评价源于他喜欢描写扭曲的人格,而扭曲的人格天然地与惊悚故事有关联,然而,谷崎润一郎在编织惊悚氛围的时候,不喜欢用文字的爆发力瞬间吓倒读者,而是喜欢用一种绵远悠长,循序渐进的唯美描写,让惊悚情绪不断积累。
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很清楚,谷崎润一郎其实根本不打算惊吓我们,他的文字和恐怖片中凶神恶煞的魑魅魍魉不同,不但不可怕,甚至还很优美,让人沉醉其间。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不会直接“看见”可怕的事物,但却会慢慢察觉到故事中剧情、人物似乎有所隐瞒,而他们试图隐瞒的事物犹抱琵琶半遮面,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将恐怖的气氛布满字里行间。
最终,读者猛然发现,真正恐怖的不是人们隐藏的东西,而是人与人之间想要隐瞒,但又无法彻底假装的表面关系,这种半真半假的关系才最为恐怖。
谷崎润一郎与妻子
谷崎润一郎的文字恐惧感,并不像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是一股不断滋长的张力,像两端不停拉拽的橡皮筋,读者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会迎来橡皮筋断裂的瞬间。在《受诅咒的剧本》里,橡皮筋断裂的瞬间是指主角佐佐木决定模仿自己的剧本《善与恶》杀死妻子玉子的那一刻。
《受诅咒的剧本》:佐佐木的策划
《受诅咒的剧本》是一篇充满惊悚元素的作品。它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并非关于杀妻的犯罪事件,而是作者佐佐木策划杀妻的心理、对于妻子无端的恨意,以及他在自己剧本中虚构的主角之间的暧昧关系。
佐佐木和妻子玉子结婚后,生活平静如水,虽然玉子美丽、勤俭持家,对佐佐木千依百顺,但就是因为玉子是个完美的妻子,反而让佐佐木对玉子生出一种乏味与厌倦的不适感。由此出发,佐佐木也觉得婚姻生活过于无趣,于是有了和妻子离婚的想法。然而,玉子私德无亏,没有能挑出的毛病,所以佐佐木找不到合理的离婚理由。
为了让妻子讨厌自己,佐佐木开始拈花惹草,早出晚归,但无论他如何表演,玉子仍旧对他感情炽烈,每天等到佐佐木回家,玉子总会抱紧他,告诉丈夫自己的寂寞、忧伤,希望丈夫回应这种浓浓的爱意。
面对妻子的哀求,佐佐木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感到妻子哀求背后的道德谴责让他不堪重负,另外,他也发现自己其实还爱着妻子。不过,即便还有爱情,但他就是厌恶与妻子相处,如泰山压顶一般的焦虑感让他起了杀心。
有意思的是,谷崎润一郎此时设计了一个情节循环:决定杀死妻子的佐佐木,着手写一部名为《善与恶》的戏剧。在戏剧中,一个和佐佐木同样是戏剧家的男人打算把妻子杀死。这个戏剧家也没有马上实施计划,而是也选择去写一部戏剧——《善与恶》,在这部剧中剧的《善与恶》中,里面同样也有一个戏剧家打算把他的妻子杀死……
在《善与恶》中,剧中的男人和妻子散步到一座悬崖边的时候,以走累了为由,一起坐在那里休息。读者都猜得到男子的真实意图,其实是想趁妻子不注意时将其推下山崖。不过,在实施之前,男子先给妻子念了一段自己的剧本,剧本中的夫妻正如他们一样,坐在悬崖边念戏剧,然后剧本中的丈夫就将妻子推了下去。听了剧本,男子的妻子十分惶恐,此时男子却安慰妻子,那只不过是剧本,经过数次捉弄后,男子终于在妻子非常惶恐的状态下将她推下了山崖。
《善与恶》中的男子,其实就是佐佐木自己的精神投影,而当他开始写作剧本时,就像剧中的男子一样不时呼唤妻子来书房,有意或者无意地向妻子展示戏剧的情节。佐佐木仿佛在把自己心中一直压抑着的东西,试图通过写作将其变成谜语,指引妻子去阅读从而自行解开佐佐木一直想跟她说,但却始终无法言明的话。对佐佐木来说,让妻子知道“我要杀死你”这个“秘密”,甚至还比杀掉妻子更加重要。
谷崎润一郎纪念馆
谷崎润一郎想要表达的内容,其实就是“参与的恐惧”:重点其实已经不是佐佐木怎么按照自己所写的剧本去杀掉妻子,而是他如何在持续地写作中,不停想象自己怎么杀掉他既爱且恨的对象。在这种不停想象的过程里,他必须让那个既爱且恨的对象——妻子产生一种参与感,让妻子主动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进入了他所设计的剧本中,进而产生一种若隐若现,真真假假的恐惧。
让妻子意识到危险出现,是佐佐木的终极目的,与直接杀害妻子相比,让她逐步意识到危险逼近,且最终降临的过程,才是最害怕的。然而,谷崎润一郎设计的“逐渐浮现的恐惧”的这个桥段,并不只是针对佐佐木和妻子玉子而言,实际上,他也在告诉读者:“逐渐浮现的恐惧”是我想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
“写—读”关系与“逐渐浮现的恐惧”
《受诅咒的剧本》在某些方面有些类似江户川乱步的《人间椅子》,在《人间椅子》中,椅匠与佳子,其实就是江户川乱步想要表达的“作家—读者”,即“写—读”关系。而在《受诅咒的剧本》中,佐佐木与妻子,其实就是谷崎润一郎与读者的关系。
如果说佐佐木通过向妻子不断展示《善与恶》的剧本,不断营造“逐渐浮现的恐惧”气氛,最终让妻子陷入完全的恐惧之中。那么,谷崎润一郎就是通过撰写《受诅咒的剧本》,把佐佐木和妻子的故事不断展现,不断烘托“逐渐浮现的恐惧”氛围,最终让读者在诡谲的体验中意识到恐惧。
简单来说,《受诅咒的剧本》实际上是作者谷崎润一郎试图通过写作的方式,将“作家—读者”的“写—读”关系投射入小说之中:
佐佐木向妻子展示《善与恶》的桥段,就好像在问她:你觉得你和这剧本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呢?
老年谷崎润一郎
通过佐佐木捉弄妻子,让读者逐渐意识到作者也在捉弄读者。
读者在阅读《受诅咒的剧本》时,谷崎润一郎就好像在问:你觉得你和这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我们在看佐佐木和妻子的故事,但总有一种谷崎润一郎和我们对话的感觉,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谷崎润一郎打破了虚构小说和现实世界间的界线,营造了一种超越文本的“逐渐浮现的恐惧”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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