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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梁鸿:希望大家在《四象》的荒诞之中读出一种时代精神

小说 成都商报红星新闻

提起作家梁鸿,很多人对她的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印象深刻,书中有她对故乡最细节的观察。

4月15日晚,梁鸿来到单向空间,出现在了手机镜头前。她的面前摆着四本书,有自己在花城出版社刚推出的最新小说《四象》,还有过去的三本书《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和《神圣家族》。直播带货,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口干舌燥聊了两个钟头。为了这次直播,头一天晚上,她还专门学习了一下直播知识技巧。

“我关注到,文艺界的直播,与李佳琦薇娅来比是相当惨烈,但我依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时代,这样的状态下,以书为中心聊天,挺激动的。”当晚,一千多人观看直播,卖出200多册书。

今年,春节还未到,梁鸿就把家人赶走,准备静心写作,结果因为疫情,什么也没写,每天就看手机关注疫情。这次到单向街书店的直播,是三个月以来她唯一一次出远门,恍如隔世。

《四象》是梁鸿的第三本虚构作品,小说讲述一个活人和三个亡灵的“奇幻漂流”。活着的人是IT精英韩孝先,三个亡灵分别是基督教长老韩立挺、留洋武官韩立阁、熟知植物的女孩灵子。梁鸿在后记里说,写这本书最初的冲动是想把在父亲墓地里“听到”的声音写出来。

不久前,梁鸿出演的贾樟柯新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柏林电影节首映,这是她首次演电影,本色出演,面对贾樟柯的摄影机镜头,敞开心扉。

4月24日晚,梁鸿和贾樟柯围绕“村庄”话题展开对谈,一个多小时的对谈,干货满满。在被问到疫情下的生活时,贾樟柯说:“习惯独处,才能驾驭繁华。繁华不会永在,要克服文化上的轻浮,看到那些坚硬的东西。”梁鸿说:“在大的晃动里努力保持人的稳定性和日常性,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尊严。”

近日,梁鸿接受红星新闻记者深度专访,从直播卖书、到疫情文学,再到新书、新片,梁鸿说了很多。

采访的最后,梁鸿还提到了成都,提到了诗人翟永明,她说等疫情结束后,她会来成都宽窄巷子白夜酒吧,与老朋友们叙叙旧。

作家梁鸿:希望大家在《四象》的荒诞之中读出一种时代精神

作家梁鸿

关于疫情:这么大一个关口摆在那儿,每个作家都不应该视而不见

红星新闻:直播当晚卖出多少册书?意外吗?

梁鸿:当天单向空间总共应该卖出去两百多册,他们最近那么多库存全都卖完了,两本梁庄(《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不到二十分钟就秒杀没了,因为微店让我签了个名。单向空间本身就那么多书,他们进得也不多。《四象》是直播一个小时多一点时也卖完了,应该是一百多册吧。

红星新闻:直播的的时候您提到了李佳琦,您说文艺界的直播和他比起来相当惨烈,为什么这么说?

梁鸿:当然肯定是销量上的,我觉得还挺惨烈的。书嘛,有它面对的受众、状态,跟日常用品还是不太一样。大家还是觉得书是安定的相对比较内向、自我性比较强的,需要往内收的一种感受状态。所以通过这种方式表现不佳的话,我觉得也是正常的,也没办法。

红星新闻:疫情期间,其实这种以书为中心的线上交流效果还挺好的。

梁鸿:一方面我觉得这也是正常现象,因为没办法面对面交流。另一方面,感觉作家好像都还挺悲壮的,还是不适应。但也许以后就是常态了,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开放的心态。

红星新闻:以后和读者会经常以这种形式交流吗?

梁鸿:我不会主动去做。现在是因为疫情,刚好又有新书宣传,只能以这种方式。写作还是很辛苦的,需要把自己的内心收起来。但也不会排斥,我也愿意跟读者交流。

红星新闻:您会不会创作和疫情相关的作品?

梁鸿:最直接地写疫情应该暂时不会。但是,疫情确实是非常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也改变了我们的世界格局,包括意识形态,包括哲学的视角都在发生改变,大家在重新思考我们的文明到底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这些思考都会影响写作,并非说你写的不是疫情就跟疫情没有关系。这种人类生活的大的转折点,任何人都会受影响。

红星新闻:您觉得作家应该如何来书写当下的现实?

梁鸿:有各种各样的作家,就有各种各样的写作。写作首先是开放的,它跟每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有的人就想写科幻小说,科幻当然也跟现实有关系,有些人就喜欢写虚构,像我可能就关注现实多一些,我觉得都挺好。好的文学是不拘一格的,有它自身的创造性和启发性,它跟现实发生关系的方式不一样,但一定有关。

红星新闻:此前,网络对于作家对疫情的记录也有一些争议,您怎么看?

梁鸿:一个作家首先有创作的自由,不能因为外部原因,或者说用一个大的什么主义来要求他。他看到他所看到的,他书写他所书写的,他写的是他自己负责任的,这就够了,不需要向外人解释什么,也不需要拿什么来压他。这是创作的一个正常状态。至于说他到底造成什么影响,我觉得如果文学真有这么大的影响,那倒好了。

红星新闻:您最近在写什么?能详细聊聊吗?

梁鸿:最近一直在写一个非虚构的作品,但也停下来了,因为疫情,原来准备去采访一些人,现在出不去了。当然也在写一些随笔、散文什么的,改一些小说,反正每天也在忙忙碌碌做一些事情。其实,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写作挺艰难的,一个大的时代在动荡,一个大的观念在动荡,每个人都会受很大的影响。这个时候内心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碰撞,包括网络上各种争议,都会有所思考。所以真正的写作可能是比较艰难。这也是非常难得的一种状态,因为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很幸运地找到触发你的思考点,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大的关口在那儿摆着,每个人都不应该视而不见。

作家梁鸿:希望大家在《四象》的荒诞之中读出一种时代精神

关于故乡:当你开始思考故乡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成长的开始

红星新闻:清明节前,您出版了和“亡者”相关的长篇小说《四象》,这是您的第三本虚构作品,和当时做非虚构的感觉不一样。你也提到非虚构的幸福,在于在单调生活中发现生命内部复杂的脉络,特别考验内在思维。虚构是飞扬遨游的状态,外部空间无穷大。能不能给我们分别举一个创作的例子来说明。

梁鸿:你写非虚构文学,肯定要实地采访或深入历史资料之中,如果你要去采访一个人,你要走到这个地方去看,去跟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体验那种状态。但是,写虚构(小说)的时候,是之前你所有的经验、知识在起作用,你要去构想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人物,来龙去脉你是可以虚构出来的。一个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去进行一个更深入的思考,一个像头脑风暴,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一个趋向于严谨,更加准确的语言,更加准确的表述,更加准确的观察。越准确,越需要复杂,“准确”不是一个单向的词,它一定是个复杂的词。真正准确的表述是一种复杂的表述,而不是简单的表述,或者说真正的准确性是应该有充分的复杂性。

红星新闻:小说《四象》讲述的是一个活人和三个亡灵的“奇幻漂流”,韩孝先、韩立挺、韩立阁、灵子,这四个人物之间有什么关联性,与您的内心又是什么对应关系?

梁鸿:四象,可以说是四个人合在一起讲一个人的四面,一种人生的四面,我还是希望他们四个人是人存在的不同层面。另外,他们四个人实际上也在相互争论,相互影响,同时又相互彰显,显示出彼此的意义、价值和优缺点。

红星新闻:您提到,这也是魔幻现实主义题材,但您好像不愿意提到这个词,为什么?

梁鸿:没有啊,我说《四象》不是魔幻现实主义题材,它就是现实主义。但读者肯定不这样认为。我特别理解马尔克斯当年的《百年孤独》,他说我写的就是真的呀,但没人信他。我在最初构想《四象》的一刹那,想的就是那三个人是真的在跟韩孝先聊天,他们不是亡人。所以我说是现实主义。

红星新闻:这本书是四个人的自白,内容上虚幻与现实相结合。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挑战?新的尝试对于您来说有什么难度?

梁鸿:可能还是语言上的一个难度吧。因为里面是人物自述的方式,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气,都有自己的腔调,所以什么样的语气和腔调是韩立阁的,什么样的语气和腔调是韩孝先的,特别重要。这个可能就是考验特别大的,你得有标识,你得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

红星新闻:在父亲的墓地,刹那之间,突然想写一本书。您在后记里说,写这本书最初的冲动是想把在父亲墓地里“听到”的声音写出来,当时是什么感觉?对父亲您是什么样的情感?

梁鸿:在万籁俱寂之中,在大自然的沉寂之中,你突然听到来自地下的那种喃喃的声音,他们如此的迫切,尤其希望能够来表述自己。一刹那觉得,天地万物,实际上他们都是在相互交流。

我们肯定都爱我们的父亲,但爱本身也非常复杂,可能也有怨,也有疏离,然后有和解。父辈和子女之间,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体验,代与代之间肯定是有很大差异的。实际上要想了解你的长辈,了解你的晚辈非常艰难,人与人之间本身就非常艰难。我觉得父亲的最后几年我们才开始有一点点相互了解的可能,到去世之后再慢慢地去追寻一些东西,也是试图去理解一些东西。我想,写作本身也是为了重新去理解你的亲人,理解你的家乡、村庄,理解人与社会的关系等等。

作家梁鸿:希望大家在《四象》的荒诞之中读出一种时代精神

《四象》

红星新闻:您的小说里为何总会出现梁庄和吴镇?

梁鸿:可能时间长了,在心中建立了一个符号化的东西,其实它就是一个人物的生存背景。因为比较熟悉这两个符号,能够去把控它,也比较能够自由生长的。因为熟悉,因为理解,所以你能找到新的意义,找到新的空间。对我而言,当然小说里的梁庄是虚构的,也是符号化的,同时,我希望它能够自由生长,能够生长出一些新的东西。

红星新闻:在《出梁庄记》的最后,你写“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你和梁庄是什么样的关系?

梁鸿:我觉得可能每个人都是离开之后才对家乡产生了某种爱和恨,可能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他永远不愿意回到他的家乡。实际上,当你开始思考你的故乡的时候,往往是离开的时候,拥有了一种审视和一种距离,才有可能真正思考你跟故乡、跟亲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也是人长大的标志,一个人成长的开始。其实一个人跟家乡的关系,不管恨也罢,爱也罢,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的象征,也因此,你才不断成长,你的思想才不断丰富。

红星新闻:您是个个人风格比较明显的作家,您觉得您的书会给年轻读者带来一些什么样的收获?

梁鸿:啊这个还要好好想一想。如果你看了《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你肯定会更加了解,就是说,生活并非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就是我们看到的,其实也是有局限的,你不要以为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就是一个信息的全部,其实还有更多值得思考的。通过这两本书,你会更加深刻地了解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乡村在发生什么,比如你要是读完了《梁光正的光》你可能会重新审视你的父辈,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人,他是如何成长,他是怎样挣扎着努力寻找光亮,寻找生命的闪耀点,他们与时代是怎样的复杂关系。那看完《四象》之后,希望大家能在荒诞之中读出一种时代精神。我们的年轻人到底面临着什么,到底要思考什么,《四象》本身就是带有一点开放性的结构,总有一些谜团让你去找,有一些疑点让你去思考,它会带动你不断往下读,会思考一下,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多多少少会有点收获吧。

关于“海水变蓝”:希望观众看后会重新用一种整体眼光来思考我们的时代

红星新闻:您经常带儿子回梁庄吗?他是如何看待乡村的?

梁鸿:回老家经常带他,对他这个年龄来说,这只是母亲的家乡而已,是他的老家,有表哥,有好吃的,有好朋友,有一条河,他会非常开心,对他来说,更多的还是玩。但是会潜移默化吧,可能有一天他长大了,有反思能力了,他会知道,这是母亲的家,然后我的外公、我的家人都在这儿,他会重新思考它的意义。在他的生命里面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红星新闻:去年,您出演了贾樟柯的新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预告片中看到您哭了,当时是什么情景?第一次演电影感觉如何?

梁鸿:贾导在采访一些童年的事情,突然间就有些激动。人年龄大了之后对家庭可能有更深刻的一种情感,因为长久不提了,突然间提到还是比较激动。

其实也不算触电,因为我们演的还是我们自己,但是面对镜头还是有不一样的感觉,就是通过镜头看你自己的家乡,重新带读者、观众来看你的家,它会强化这是我家的一种感觉,通过别人也能强化自己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体验。

红星新闻:贾樟柯的电影有特别明显的个人风格,这次与他的合作过程是怎么样的?

梁鸿:我觉得贾导非常敬业,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导演他一定会拍摄独具一格的片子,它里面一定会灌注一些想法,这是非常棒的。不单是为了一个画面或者一个故事,对于社会,对于时代,对于人,对于我们的生活,他有自己的理解力。

红星新闻:《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有非常诗意的名字,您看完电影后第一感觉是怎样的?

梁鸿:这个故事有很大的架构,通过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我,还有马烽,通过贾家庄的变化来呈现一个时代的精神史,一个社会的生活史,包括里面有一些略微反讽和一些深情的情节等,是很充分的。

红星新闻:主要叙述人除了您还有作家贾平凹、余华,他们的部分看完给您留下什么印象?

梁鸿:余华老师非常幽默,幽默之中也有讽刺,有独特的味道。贾平凹老师谈了他跟父亲的关系,他的家庭与时代的关系,我觉得都非常好,很有意味,值得去看。

红星新闻:这部影片有望在今年上映,您觉得这部电影会给观众带来怎样的感受?

梁鸿:应该会非常带动观众的情感,也会带动观众思考。大家会重新用一种整体眼光来思考我们的时代,它基于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个体生命跟时代的关系,个体精神成长与时代的关系,等等。

红星新闻记者  张世豪 实习生  彭泰 受访者供图 编辑 李学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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