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贾府的头几年,黛玉虽深谙礼数规矩,却不改林家书香门第的高洁,不屑家下管事婆子们的弯弯绕。故而当周瑞家的端着最后两朵宫花到面前时,黛玉毫不留情拂了她的老脸,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虽为仆妇,却是王夫人自金陵娘家带来的心腹陪房,贾母跟前尚有一二分薄面,府中略年轻一辈的公子媳妇姑娘们,都得上赶着喊一声周姐姐,故而作威作福许多年,也从没有人敢这样当面直啐。自然,黛玉的清高刻薄之名,也就是从得罪这些婆子们开始。
然而,待深居贾府时日渐长,见惯了人心两面之后,黛玉却变得愈加隐忍,连日常补给都是能免则免。且看刘姥姥二进贾府之后,暑热去而凉秋至,夜复渐长。宝钗、迎探惜等这些姊妹依旧每天至荣庆堂、荣禧堂两处晨昏定省,只有黛玉卧病潇湘馆。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近日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总不出门,只在房中将养。宝钗素来乖觉,故而不时登门探望,且颇为恳切的提点黛玉,如此年年春秋两季的症候没完没了,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
而后,宝钗又看了黛玉平素吃喝的方子,更觉不妥。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依我说,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这正是宝钗给黛玉送燕窝的由来,倒是一片诚恳。黛玉闻听此话,心内着实感激!是晚宝钗去后,蘅芜苑的婆子果然冒雨前来,送来一大包燕窝,另外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燕窝虽然精贵,但在贾府却如米烂陈仓,尤其这一包雪花洋糖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宝钗何以还偏要送一包糖?
其实,这正是宝钗最难能可贵之处!黛玉为什么不愿跟贾母开口要燕窝粥,她自己说的很清楚,每年四时节气请大夫,寻医问药,人参肉桂各种煎熬,已然令来往执事的婆子丫环多有龃龉,嫌弃多事。彼时她若再命拿燕窝熬粥,只怕来往受累之人更多怨怼。说到根上,黛玉姓林不姓贾,她不是那起婆子仆从的正经主子,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宝钗闻言深以为然,你才说的也是,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劳师动众的。
送燕窝,黛玉是提前知晓的。但这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却是宝钗自己又添加的,此一举动大有些门道!列位试想,单以燕窝熬粥,必然是一股土腥霉味,黛玉那般讲究的人,是断断难以下咽的,必然要搭配这雪花洋糖才好些。自然,贾府或许有更好的糖块,都是可以拿来搭配熬粥的,但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若宝钗不送糖,黛玉要去哪里配糖呢?必然是跟贾母抑或王熙凤开口。届时,贾母若知道拿了薛家的燕窝,自然觉得不妥,又是一笔多余的人情账。
若是去跟王熙凤要,不免又会牵带出燕窝,让人觉得黛玉这是以糖引燕窝。王熙凤纵然不会介意,可这点小事去烦她,似乎没有个眉眼高低。黛玉最忌讳这些,她是绝对不肯的。除非像暹罗茶一样,是王熙凤自己遣人来送。除了这二者,无外乎就是拿钱悄悄命小厮从外面捎带回来,钱虽不差,却有私相授受之嫌,且不合乎贾府规矩,这也是黛玉绝不允许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一包小小的糖,竟然会让黛玉为难。宝钗深知其中缘由,故而想黛玉之所想,另外加了这一包糖。宝钗能嫁入贾府,不是没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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