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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历史 理想国LIVE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本文为十多年前许倬云先生在台湾大学历史系的授课内容,收录于《九堂中国文化课》。其中观点不乏争议,仍有诸多省思和受益之处。

划重点

1.康有为或章太炎这些人在明朝的时候,可以拎着脑袋跟锦衣卫玩性命,可以拎着脑袋呵佛骂祖,可以拎着脑袋骂皇帝。

2.其实,“炎黄子孙” 这个观念极为错误,读考古学的人就晓得这是件完全谬误的事,中华民族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构成这复杂群体的是文化主流,不是血统。

3.当时一小堆不超过两三百的知识分子精英,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且直到今天我们还被罩在他们的大如来手掌之下,真是一件相当令人惊奇的事情。

4.日本绝对承认它跟中国的渊源,但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5.东亚意识或亚洲意识,实际上是儒家意识之下的共同想法。儒家没国界,可与之比拟的,是欧洲历史上的公教秩序。

6.日本一直认为建国的经过比别人成功,但事实上不是日本能力高强,而是因为占了别人的资源。

7.老年变保守,是因为他们愈来愈觉得少年革命那一段很浅薄。而他们脑子里之前受的教育刻痕太深,后来的刻痕浅,前面的刻痕深,最后就趋向保守。

8.胡适一辈子搞西方思潮、科学主义,一辈子没读通过基督教,没读通过西方哲学。他一辈子主张自由,但没有理解 liberty 跟 freedom 的差别,freedom 是 free from 什么?他没理解 free 后面的东西,把自由当作随心所欲来看,成了庄子的自由。

儒家的最后一代人物

你在报告中讲到章太炎那么自大自狂,倒是反映出一个现象,那就是为什么章太炎自大自狂,以至于黄季刚(1886—1935)、徐复观(1903—1982)等人也一样?章、黄这一系列人物,自比为圣者,自认圣统、道统在他们的身上,是圣人,就可以傲视天下。为什么?章太炎有这种“我是圣者”的胸怀,钱宾四先生(1895—1990)就不愿如此。章、黄代代相传,都有这种身为圣者的心情和想法,后来的新儒学那一批人,或多或少也都带有狂者的倾向。一批人这样自大自夸的现象本身,是值得去推敲的。

虽然没有那么多私文件来佐证,但仍可以从他们的作风、书信及诗词里推敲出一些东西。像章太炎特别喜欢挑最难认的字,来写最容易的意思。一个普通的字,章太炎一定挑古体, 一般人不认得,其心态是:因为你不认得我认得,表示我的学问足够探玄索隐,足够远追圣人的传统与道统。这种狂者的心情,魏晋时人也有,但魏晋的狂者是脱开传统、摆脱礼教, 而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是不承认礼教,反而是一定要竖立起一个大道统在那里。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章太炎

这一批人物,不论康有为或章太炎,都不能用今日“知识分子”来解释。他们不像西方的知识分子,是从知识批判世界的人物。他们是中国社会过去的精英,儒家的最后一代人物。这些人在明朝的时候,可以拎着脑袋跟锦衣卫玩性命,可以拎着脑袋呵佛骂祖,可以拎着脑袋骂皇帝。这一批精英,有个道统在后面支撑,道统是他们的精神所在——希望你能够抓住这一点。

章太炎与康有为的认同

我们常说“卡里斯玛”(charisma),韦伯的卡里斯玛是什么?卡里斯玛是具有特殊禀赋的人物。这样的人,往往在某一个关口上,以个人的生命去认同一个历史的、文化的生命。比如说,艾瑞克森所讲的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和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两人,就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要将自己的精神与他的文化生命结合在一起。我刚讲的“圣者”,对道统的承担,就是这个想法,而且必须要放在救亡的紧迫局面下才能理解。那时,不仅国要亡,更重要的是“道”要亡。在那个民族主义弥漫世界的时候,章太炎要把文化主义转化为民族主义,才会主张用黄帝纪元来替代公元,要用中国的一套,不用别的。今天大家常讲的“炎黄子孙”四个字,就是文化主义转化成民族主义的例子。其实,“炎黄子孙” 这个观念极为错误,读考古学的人就晓得这是件完全谬误的事,中华民族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构成这复杂群体的是文化主流,不是血统。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可以报告一下我在考古上的所见,包括文化聚合的方式等。

所以,章太炎与康有为都拿自己去认同一个时代。康有为的认同是:我就是圣者,跟孔子的做法一样;我立了一个新的圣教,这圣教上接孔子。章太炎的认同则是:我承接圣教,一脉相传,但最重要的一条线在我的手上,让我可以做中华文化的代言人,使我可以界定中国,把中华帝国的“帝”转变成民国。在章太炎手上,这一条线经过几个转折,先把道统转化成文化,再把文化转化成种族,种族再转化成国家。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电视剧《走向共和》

老实讲,这都是民族主义本身要寻找认同。因为19、20世纪之际,传入中国最强大的潮流就是救亡课题下的民族主义。近代以前,中国没有国旗,没有国歌,没有国号。“大清” 不是国号,是朝代的名称;大清龙旗不是国旗,是皇家的仪仗。中国没有边界,有的是不同层次的边缘认同,地理上的边缘、经济上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传入中国的民族主义转化成反满,等到反满成功以后,再把反满转化成中华民族的建构。这个工作相当艰巨,当时一小堆不超过两三百的知识分子精英,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且直到今天我们还被罩在他们的大如来手掌之下,真是一件相当令人惊奇的事情。

日本的情形也差不多,明治维新也是不到一两百人做出了偌大的事业。我建议你试着从这个方向做思考。你的报告,我相当喜欢,有很多可以再发展的余地,但要理清楚你的想法。刚才我讲的只是大的线索,先说说我的意见,大家再一起讨论。

两种亚洲主义

接下来谈萧同学报告的题目。我们要理解,最早期的亚洲主义和近代的亚洲主义是不一样的。此外,你报告中提出的产业问题,非常有道理。

竹内好(1910—1977)的“亚洲主义”,是战后提出来的,反映的是日本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不是军人——经过二战之痛,亲眼目睹战场上日本军人的残暴,良心不安,重新思考后才把亚洲主义又端出来。实际上,亚洲主义已经消失很 长一段时间了。大东亚共荣圈不是亚洲主义,是亚洲的势力圈。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竹内好

日本跟中国之间,是一种“又爱又恨”的关系。日本绝对承认它跟中国的渊源,但始终不甘心做老二。日本的不甘心、不服气,不是始于清末,也不始于明朝,而是从唐朝就开始。日本一直有神武天皇子孙统治是神之国的想法。为什么日本人会对神之国概念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呢?因为日本的每一次转变,都快速成功,唐朝时的成功就是个例子。更早之前,日本考古上的弥生时代,水稻的种植、天皇制度的确立、 国家的出现,使当时的日本自认获得很大的成功。和日本海对岸的朝鲜半岛、东亚的东北边,甚至和包括日本国内当时所谓的“虾夷”相比,日本自认是很大的骄傲。因而,肯定神之国、神国的象征,便在日本人心里根深蒂固。

唐朝时,日本有遣唐使到中国学习,遣唐使回去甚得尊敬,但日本始终自认为是东北亚的霸权,不甘心像新罗、百济等作为中国的部属。所以,日本使节到中国来时不愿意跟高丽使节同一等级,并且屡次在要求中国给它封号时,同时把朝鲜跟东北亚加到日本的范围之内。有一个故事,下围棋的人都知道:唐宣宗(810—859,847—859年在位)时,日本围棋界第一高手来到中国,宣宗派中国的第一高手顾师言跟他下围棋。顾师言很惊险地打败了日本国手,却自称是中国的第三高手。日本第一国手大败之后,要见中国第一高手,顾师言说只有赢了第三、第二之后才能见到第一高手。日本棋手感叹说:我小国之第一不如大国之第三。但,日本人心里是不服气的。到了明朝,丰臣秀吉(1537—1598)甚至如 此表达他统御的野心:天皇迁到北京,他自己住在宁波,他弟弟摆在京都。为什么是宁波?因为洋流的关系,宁波是海路来往日本最方便的地方。

亚洲圈的文化认同

日本自称为“小中华”。“中华”这两个字,不代表中国,代表的是亚洲文化的总体性。日本自认为中华,其实是亚洲圈里的文化认同。假如孔子挂帅、孟子为将去打日本,日本人怎么办?他们会说:我们用儒家的义理打回去。这种概念在亚洲圈里常常出现,而且不只一两处:越南自称为“大南国”,是中华;朝鲜也经常自称为“东方的中华”、“小中华”。所以,这个东亚意识或亚洲意识,实际上是儒家意识之下的共同想法。儒家没国界,可与之比拟的,是欧洲历史上的公教秩序。欧洲的这个“教”,是属于神的,超越国家、民族;东亚的“教”不属于神,有的反而是“道”的观念。这个秩序是“道”,朝鲜、日本都有“道”字,朝鲜有商道,日本有神道、武士道。“道”就是一般原则(general principle),是东亚式的思想、东亚式的生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用筷子是东亚式的,用手抓是印度式,这条界线在马来西亚半岛很清楚。

回到刚刚讲的民族意识。中国与日本民族主义的问题类似,就是如何由文化转化成民族,这是个大的转化关口。中国、日本的民族意识,都是在西方侵略时形成的,但日本快速转变成功,究其原因:日本像一艘千吨小船,好转舵;中国像万吨大船,难转身。再者,日本的精英非常集中,是依 附在统治结构里很少数的一群人,没有在民间扎根。日本民间虽有另外一群精英——武士,但武士不谈思想。到了德川幕府后期,武士变成了官僚,但仍依托于几个大藩。相对而言,中国的儒生都是精英,很庞大的一群,尤其中国的儒生还套上科举制度,而日本没有科举制度。再由识字率来看,明治前夕的日本跟同时期的中国比较,相差很远。基于这些原因,日本要转变很容易,很快就把亚洲意识摆脱掉了;中国人多口杂,有多样的声音,转变很难,但一二百人也造成了一个很大的浪潮。

日本在转变过程中,亚洲主义在日本精英的思想里很快变成脱亚论。福泽谕吉(1835—1901)的“脱亚论”,是把亚洲丢掉的意思。脱亚论以后,原本同文同种的亚洲主义思想变成了亚洲势力圈。在这个亚洲势力圈里,先是把日本跟中国对比,日俄战争(1904—1905)以后又变成现代跟落后对比。在现代与落后的对比里,日本的使命感是要以日本为首,亚洲各国为从,建立一个大的帝国,但不是中国式的亚洲帝国。因此,在每次中日谈判上,都看得见日本人趾高气扬、穷凶极恶,民间的来往也是如此。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电视剧《坂上之云》

抗日战争与民族主义

萧同学,你说“莫名其妙的仇日”,其实不能讲“莫名其妙”,因为有深刻的感受在其中。我在抗战期间长大,知道它确实是一种深刻的感受。我父亲十二岁在甲午大败之后进入江南水师学堂,他一辈子的工作都跟海洋有关,先是海军,后是海关。不管是在海军还是海关,他都要和日本人打交道。当年,他在厦门、荆州做海关监督时,日本要深入内地与英国的势力对抗,他碰到的很多日本对手都比洋人更残忍、更难处理。当时的“日清洋行”,真是欺压老百姓,在街上朝中国人吐口水,甩中国人耳光,踢中国人。我自己就亲眼看见日本人在街上开骂,踢翻人力车伕,警察也不敢抓。抗战八年,几乎亡国。中国的民族主义,是由此而来的。

台湾本地的同胞,跟我的记忆不一样,年轻的一代更是没有经历过我亲眼所见的战争。二战时,中国打了八年,中国人的血流干了,泪流尽了,一穷二白三净四光。我们永远在饥饿的边缘上,受的痛苦,你们这一代不了解。我们这一代的人,长得都比你们矮,因为日本占领了供给食粮的鱼米之乡,大家成长时吃不饱,营养不良。举个例子,战争结束,我弟弟回南京,一下船看见那么好的白米,我表哥跟我弟弟两个人共吃了十五碗饭,八年的饥饿要一次补回来。再说,我亲眼目睹重庆被荡平三次,出防空洞一眼望去,重庆的万县全部被烧光、炸光了。还有一次,我们难民走在公路上, 日本飞机俯冲下来扫射。飞机来时,大家就往麦田里头钻,日本飞机就横过来飞,把我们从麦田里赶出来,玩弄我们!那时候的飞机是小翅膀的,没有机罩,战斗员带着一个目镜, 脸上表情都看得见。飞机飞过,机关枪在前面扫,尸横遍野,战斗员却在笑。我亲眼看见他笑!这算不算“莫名其妙”的仇视呢?应该是“有名其妙”吧!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各位在台湾,是太平时代长大的,几十年来没有经历真正的战争,不知战争之苦。八年全面抗战,中国承受的是:在城门边上要向日本军人鞠躬,叫你跪下就跪下;三五个日本兵到中国村落里找姑娘;日本兵想起家乡的孩子,给中国小孩糖吃,小孩拿来吃完后要磕头叫爸爸。请问,小孩父母当下是什么感受?而日本人拍下照片,回去说日本军人对中国人多友好、多亲善。所以,中国跟日本的仇恨,不是意识形态,是经验。中国的民族主义是这样来的。同一个战争,台湾的同胞处在另外一面,像许多台湾兵被日本皇军派去菲律宾,杀菲律宾人时不觉得如何难过,但倒过来说,菲律宾人又该怎么想呢?为什么中国人、韩国人、马来人、新加坡人、 越南人,都对日本人祭神社那么气愤?这是有原因的,不是凭空捏造的。我到了五十岁,才能从中反省、解脱出来,才能不太激动、不太痛苦地去回忆这些事,因为我认为:世上无义战,任何战争都是不义的,任何口号都不应该以老百姓生命为代价,更不能以对方老百姓的生命为代价。

亚洲主义的重新探讨

由此看来,竹内好这批人的反省是了不起的,只不过竹内好这批人在日本是绝对少数。我非常同意你的结论,亚洲主义应重新检讨,把过去摆在一边,但“轻易”地把过去摆在一边,则要等我这一代的人死光。我到五十岁才能解脱出来,又有多少人没有经过类似我的这种反省而解脱出来?李登辉先生的心理误区,就是他忘了从别人的角度想,一直只从他自己是皇民和所受的日本教育出发,这样子海峡两岸的交往,永远不能和平。

还有一件事值得讨论。日本一直认为建国的经过比别人成功,但事实上不是日本能力高强,而是因为占了别人的资源。像日本在甲午以后,建设重工业、建立军队的力量,都和早期中国的赔款及日本占有东北、台湾的资源有关。台湾的农产品,释放了日本农夫的劳动力,使农夫得以进入工厂。日本一直不提这一点,只把它当作日本优秀的再次证明。

朝鲜战争(1950—1953)以后,日本快速兴起,七十到八十年代一时有“Japan No.1”的口号。日本又认为这重新证明了日本的优秀,实则这次日本兴起,是因为美国把朝鲜战争的资源和基地摆在日本,美国的国防经费都投到日本去了。我在美国有位老朋友,年纪跟我差不多,是位工程师。他二十多岁时到二战后的日本工厂教日本人更新设备,做收音机。他那一批人数很多,都去了日本。这些都是使日本迅速复兴的力量,而日本绝口不提,只会以此来重新证明神国的优秀、神民族的优秀。实则,日本今天的地位,和英国在欧洲地位一样,英国是美国在欧盟底下的基地,日本是美国在亚洲的基地。美国要继续独霸世界,就必须掌握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基地,所以美国绝对会支援这两个国家。

日本从战后到现在这一代,已有相当大的转变。二十来岁的日本人,跟他们的父辈、祖辈很不一样,比美国人还要好逸恶劳,他们“去中心化”的态度强烈,却又没有拥有真正的、严肃的“去中心化”态度。真正、严肃的“去中心化”态度,是对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来个大反省。日本仍有很严肃的文学家、艺术家、各行各业的人,但一般的年轻人却和美国最肤浅的一批人一样。我一位已过世的日本朋友吾妻洋,出身学术世家,祖父、父亲都是有深厚学术修养的学者。他的祖父,是跟美浓部达吉(1873—1948)一起在1920年代讲天皇机构论,说天皇不是神,天皇是国家机器。他的父亲本人是社会学家,也属于这一传统的人。他对于亚洲主义有反省,甚至超出亚洲主义,说日本要世界主义,不要以亚洲主义跟人家来对抗,这是非常高超的一个境界。现今的日本知识分子,像吾妻洋这样想的不多,大都是要重新肯定脱亚论以前的东亚,所以日本今天的学问还是分东亚学、 西洋学两门,中国学摆在东亚学里面。

救亡与觉醒下的启蒙

你们两位同学报告的内容,是可以互通的,因为日本也是在救亡跟觉醒两个难关之下启蒙,其转变跟中国有类似处,也有不同处。前面我举了几个不同处,像是知识分子的数量、分类等。另外,日本没有章太炎这一类的人物,因为日本不像中国有一个足以自豪的传统可以回归,或者说,日本不像中国有一个从炎黄、周公以下很长很长的传统,作为反省的对象。中国紧抓传统、道统不放,有点像欧洲历史上的公教秩序。在欧洲启蒙时代,有没有对基督教重新思考呢?有,像耶稣会(Society of Jesus)等。当然,最大的重新思考是新教大革命,而新教大革命有程度上的差别:路德会 (Lutheranism)基本上还是肯定公教;英国的公教,仍是公教的一个影子而已;到了后来,才有完全颠覆公教的加尔文教派(Calvinism)。所以很长的时间里,公教秩序一直在那里。伊斯兰世界不一样,它宗教的主控性太强了。

为什么有许多人少年革命,老年时却保守,紧抓着中国道统不放?老年变保守,是因为他们愈来愈觉得少年革命那一段很浅薄。而他们脑子里之前受的教育刻痕太深,后来的刻痕浅,前面的刻痕深,最后就趋向保守。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一直到五四的胡适,再往下到傅孟真(1896—1950)、殷海光(1919—1969),他们这些人对西学的理解,跟你们各位相比,差太远了。在他们身上,中国圣人的传统太鲜明,传统学问的刻痕又大又深,到最后老学问就跑出来了。章太炎、康有为等人,得到的西方文明的资料极为微薄。章太炎的西学知识,有的是从日本捡来的二手资料,有的是来自租界上出版的二手资料的书。说句不恭敬的话,胡适之先生搞的五四运动,号称要西学、要全盘西化,但五四健将们对西方的理解实是非常浅薄。傅校长孟真先生,是我非常佩服的人,他的科学主义也非常强烈。傅先生天纵聪明,从德国游学到英国、美国,看见很多西 方的东西,但没有认真读任何学科。至于殷海光先生,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和骨气,但对于他的学问,我有所保留,也写过评论。我们私交很好,他被软禁在泰顺街的时候,我每个礼拜看他一次,门口那个卖馄饨汤的就是监看他的人,最后也认得我。胡适一辈子搞西方思潮、科学主义,一辈子没读通过基督教,没读通过西方哲学。他一辈子主张自由,但没有理解 liberty 跟 freedom 的差别,freedom 是 free from 什么?他没理解 free 后面的东西,把自由当作随心所欲来看,成了庄子的自由。胡适之先生对我实在不错,我出去留学的奖学金是他替我弄的。对一个没有很深渊源的年轻人,他肯花这么大的力气,我很感激他,可是感激归感激,历史归历史。

反观日本,日本的“兰学”是了解西方的窗口,但他们对近代西方知识的理解,却是借重魏源(1794—1857)的《海国图志》,最初得到西方文明的资料也很微薄。但紧接着,日本就又从“兰学”接上轨道了,而中国从没有如此过。

你的报告,讲到余英时和陈寅恪先生(1890—1969)。陈寅恪是史语所的历史组老组长,我进史语所第一组的聘书上,就有陈寅恪先生的名字。余英时考证陈寅恪的诗,是探讨他的心情,不是分析陈寅恪的学问。陈寅恪真正的考证学 问,了不起的那几篇历史著作,研究中古大学问的蛛丝马迹,都不在他的诗中。拿陈寅恪跟傅孟真先生的通信来看,也找不到多少材料,十封信中有八封信是向傅先生要钱的——当时大家都穷得发昏,没人敢跟傅先生要钱,他敢要!到了台 湾,大家也还是穷得要死,傅先生曾为了救同仁之贫,写了五封信向教育部长杭立武要钱,最后为每位正教授要了五十元好过春节。总之,中国的这些私文件里的东西不多,没有办法像西方一样运用私文件来做研究。

以上,我把两位同学的两篇报告,合在一块,夹叙夹议地讨论。两位都有很好的宏观见解,而且都有自己的着眼处,我只是补充了一些想法而已。这堂课,我和你们讨论时,不会讨论考证的方法、文献,纯就观念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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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在母校台湾大学历史系“中国文化专题讨论”九堂课和在台大的两次公开演讲的结集。在书中,许倬云先生以较为宏观的“中国文化”为主轴,打破儒释道三家壁垒,贯通中西,对于中国古代的文学、历史、宗教和哲学等面向都进行了深入浅出的专题讨论。

“炎黄子孙” 观念极为错误,日本始终不甘心做老二

史学大家的历史与文化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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