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这个话题,是非常重大的。江畅新著《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一书大体上可以用“不同凡响”这个词来评价。
与以往有关著作相比,其特色主要是有更开阔的眼界、更理论化的思考,以及传统与现代价值观之间对照的意识。所以有很多地方很出彩,我很赞成。
国内外价值观念研究中一个普遍常见的问题
好话就不多说了。我提一个国内外价值观念研究中普遍常见的问题,就是在谈论价值和价值观念时,人们往往急于寻找规范性的结论和标志,却对自己的理论、元理论,或大前提和思维方式,缺少自觉,未能保持哲学反思的层次和境界。因此导致描述和分析停留于现象罗列、话语堆积的层面,越弄越多,却始终不得要领。
我觉得这里的根本原因,在于对价值观念、传统价值观念体系的分析和描述,本身缺少一个恰当对位的理论框架或概念框架。这些年里,大家挖掘梳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东西,但有两个前提性的节点,往往是含混不清、不大自觉的:
一个是对价值和价值观念是什么,只有大概的理解,并未深入地、精准化地把握。
例如以为价值观就是“让人变好的那些观念”和“重要的好词”。按照这样的理解去整理传统价值观念,上哪儿去找呢?
首先就是去找古典文献,挑选其中的精彩话语和概念,却不注意这些说出来的话语,与中国人、中华民族长期内心信奉并践行的理念是什么关系,古人“说到的”与“做到的”完全是一回事吗?
《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江畅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另一个是,这些挖掘梳理出来的东西,本身有一个怎样的结构和逻辑?比如江畅这本书中,第二章叫“传统价值观的主要思想”,第三章叫“传统价值观的主导观念”,第四章叫“传统价值观的基本精神”。“主要思想”“主导观念”“基本精神”这样的概括和分类,虽然能看出一定的层次感和差别性,但终有陷入概念五里雾之感慨。“主要”“主导”“基本”这类表述,究竟依据什么,能够揭示和解决什么问题?似不明确。
在我看来,这也和近些年出现的一种话风文风有关,用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词语,只给人以概念过多,却难得实现“自我辩证平衡”的游戏感。我觉得,深入的学术研究,非但不宜受这种语风和文风的影响,而且应该反过来,澄清、校正和过滤淘汰那些似是而非的空洞概念。
说到价值观念的结构和逻辑问题,我认为,一个民族或是一个文化体系的价值观念体系,就是像每个人的脸都有五官结构一样。
我们观察人脸时,自然要对脸的结构要素有所把握:眼睛、眉毛、嘴巴、鼻子、耳朵等。这样,无论进行“横向比较”(你的脸和我的脸),还是“纵向比较”(你过去和现在的容貌),都有具体的根据,描述分析起来也有条理,不至于“鸡同鸭讲”,不着边际。
就是说,对价值观的理解,一定要有它的一般结构性框架,这样去挖掘梳理一个思想文化体系在历史上形成的多维多层观念,才能构成一个真实、完整、清晰的体系。
价值观念座标系的五大要素
为此,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专门做过调查研究。我的文章《文化传统的认同与改造》一文提出,价值观念作为人们关于基本价值的信念、信仰、理想的系统,相当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个价值座标系。它的一般结构,是以主体为原点,向空间三维辐射,并有时间动态性的向度。
就是说,这个座标系一共有五大要素:其一,主体的定位和自我意识,简称“主体意识”;
其二,关于社会结构和秩序的信念、理想,简称“理想信念”;
其三,关于社会规范的立场和选择,简称“规范意识”;
其四,关于实践行为的心理模式,简称“实践意识”;
其五,关于首位价值或本位价值认定,简称“本位意识”。这些刚好和人脸的“五官”相似,也可以看作是人的“精神面目”或“灵魂形象”的结构要素。
这个座标系明确后,可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框架,覆盖整个价值观念领域,方便深入、具体、动态地考察梳理某一思想文化体系中的价值观念内容。对于其中每一维度上的特征,都可以进行横向的比较。例如在同样的问题上,中国人怎么看,西方人怎么看?当然也可以进行历史的比较:对于同一个问题,古代人怎么看,走向现代化的我们应该怎么看?这样才比较容易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描述和分析。
例如,说到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取决于你怎样界定“信仰”。西欧人习惯说的信仰,只是指宗教(而且多半是基督教)信仰。据此他们总是说“中国人没有信仰”。
但是,如果按我们的理论,信仰作为价值观念的一种最高形态,并不等于宗教信仰。那么就会看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主流,是一种“有信仰而无宗教”的状况。中国人自古以来信仰“天地”,但并没有把天地塑造成上帝、真主那样唯一的权威之神。
作为最高的信仰对象,中国人的“天”是能覆盖一切神,包括中国、西方、古代、当代各种神的“一级概念”,而所有的神都可以放在“天”之下,作为“二级概念”予以接受和包容。
所以中国民间能够把三个教的教主(老子、孔子和佛祖)放在一个殿里。这大概是世界上仅有的现象!这种信仰的人本化和包容性,也是其他信仰体系少有的。中国历史上没有长期的大规模的宗教战争,就是证明。因为中国人的信仰方式非常人本化,自由度和包容性很强,这是其优点。
当然也有缺点,就是不怎么太“认真”。这个缺点,也表现在价值观念的其他方面。
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现代化转换的最大问题
我发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现代化转换的最大问题,首先是座标系的原点,即主体性定位问题。
就是说,当我们讲“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时候,到底是指谁的价值观念?再者,要实现它的“现代转换”,是谁的需要、权利和责任?我想,我们的本意是指中华民族、世世代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如果是中华民族的价值观,那么首先就得认同“中华民族”是一个整体主体。
但实际上,有些说法和做法,已经把中华民族给割裂了。种种主体性的盲目和割裂,导致讲到价值观时,只是一大堆概念掰来掰去,却拿不准分寸,最后只好无奈地堆砌在一起,既没有全面的系统,也看不出核心和外围的层次关系。
总之,目前遇到的价值观念冲突和挑战很多,其中最突出的还是这个主体定位问题。江畅这本书中讲到的“六大转换”,首先就确定了“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对此我非常赞成!六个转换之间的结构和层次关系,我觉得首先还是主体定位的转换。
中国历史这么久,人这么多,社会上的价值观念永远是多元、多层、多维的。那么我们要关注、反思和引导的,是谁的价值观?这就一定要明确而自觉。例如有些宣传口号,弄不清党和政府的价值观与人民群众的价值观之间的关系,把政府置于人民之外或之上,这就颠倒了本末。
譬如自古以来“仁义礼智信”之类的一些好词,似乎对谁都适用,效果也都一样。若不是结合当下人民的需要和能力,将其进一步深化具体化,就叫缺乏人民主体意识,就只会使善意的口号变成一堆空话和套话,根本无助于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念和话语体系。
所以说,还是有很多问题可以进一步澄清的。对于江畅这本书来说,我这点意见,是希望可以“锦上添花”的。
(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
来源 北京日报客户端|作者 李德顺
编辑:袁昕
流程编辑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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