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在張家口初見黃蓉時,問店小二要羊肉羊肝——那時他以為,羊肉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話說,宋朝人,真是愛吃羊,跟羊有關的故事也多。比如,在傳說和正史裡,宋仁宗都被記成個好皇帝,舉個例子就是說,宋仁宗有天晨起,對近臣說,昨晚睡不著,餓,想吃燒羊。
——宋時謂燒羊,就是烤羊了。近臣問,何不降旨索取啊?仁宗說:聽說宮裡每次有要求,下頭就會準備,當作份例;怕吃了這一次,以後御廚每晚都殺只羊,預備著我要吃。時候一長,殺羊太多啦,這就是忍不了一晚餓,開了無窮殺戒。
——這事說明宋仁宗人不錯,但也反過來想:這麼識大體的一個皇帝,饞羊饞得睡不著!
又比如,當年,吳越錢王入朝,來見太祖趙匡胤,太祖對錢王的態度,不像南唐那麼猙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大概是覺得,錢王跟他一樣白手起家,是條漢子,讓御廚做道南方菜餚招待。
御廚遂端出來道“旋鮓”。鮓者,醃魚也。江南人愛吃醃鹹魚,所謂鯗,所謂鮓,都如是。這旋鮓,本身是用羊肉做成肉醢,也就是肉醬。
可以想見刀工火工,都功夫不小。
羊被宋朝人集中火力殲滅,是因為宋朝時,人還不愛吃豬肉——蘇軾說豬肉,“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地位尷尬——而牛又是耕地用物,吃不得——實際上,日本人到明治維新前,都守此例,不敢大膽吃牛。
羊,多好啊!
中國人吃羊肉,時候甚早。古人以牛羊豬為三牲,拜祖宗時得三個玩意齊聚,祖宗才肯吃,是為太牢。
上古吃東西,又偏愛酥爛。談論好吃的,都一定要吹噓如何脂膏飽滿。大概古人牙齒不甚好,喜歡吃軟的。
所以周朝,將羊裡脊肉搗爛,去筋膜,加佐料,就吃了,聽上去就覺得入口即化,酥嫩無比,呼為“擣珍”。但細想來,總覺得少了羊肉的筋骨氣節。
剛說宋朝人愛吃羊肉,不只北宋獨然。南宋時,宋高宗到大將張俊府作客,張俊請天子吃“羊舌籤”,宋朝說“籤”,就是羹了,也就是羊舌羹,想起來就好吃,一定又韌又脆,只是費材料,尋常人吃不起。
又說那時候,都城臨安,有位廚娘,制羊手藝高,踩著不知多少羊的陰魂,架子也大。某知府請她烹羊,得“回轎接取”,接個廚娘來做飯,好比娶個新夫人,難伺候!
她做五份“羊頭籤”,張嘴就要十個羊頭來,颳了羊臉肉,就把羊頭扔了;要五斤蔥,只取條心——好比吃韭菜只挑韭黃——以淡酒和肉醬醃製。僕人看不過,要揀她扔掉的羊,立刻被她嘲笑:“真狗子也”。奢侈糜費的一頓,好吃是好吃的,“馨香脆美,濟楚細膩”,但知府都覺得支撐不了——我想也是,請個廚娘做羊,花錢不說,還要被嘲笑,何苦來——沒倆月就找個理由,請回去吧。
我在西北吃到過羊臉肉,鮮嫩,味道簡直像貝類。按這廚娘做法,是羊臉肉再加蔥、酒、醬醃製,應該更嫩更入味吧。
羊肉確有好處:肉有口感,且細嫩。比起豬牛,顯得斯文些。
比起牛肉和豬肉,羊肉既沒個性,又有個性。說沒個性,在於此物性甘而溫,老人家有一套魚生火肉生痰的格物致知陰陽生克理論,可沒人說羊肉對身體怎麼有害的。有個性,在於羊肉易辨認。我有些朋友口鈍,吃豬肉、牛肉和狗肉時,經常舌頭打架分不出來。但羊肉從肌理到氣味至於口感,稜角分明。
因此,羊肉是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外柔內剛、謙沖溫容的君子肉。
羊肉做法很多,涮羊肉尤其天下皆知。
羊肉天生麗質,所以最適合拿來清水出芙蓉。可是白水一涮,最忌諱的羶味,就像傳說裡楊玉環的狐臭一樣現形。
傳說前清,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來,非張家口外肥羊不吃;秋天運將進來,玉泉山放養,吃青草喝泉水,好比齋戒沐浴了,這才進得京來,冰清玉潔——好像妃子伺候皇帝前先要洗乾淨薰香——這才夠資格被片,下鍋挨涮。
像東來順這樣的老字號,清末民國時,自己有牧場,找閹割的公羊吃,而且最大的資本,就是以那幫片肉師父:個個都是庖丁轉世,目無全羊,遊刃有餘。只幹一季活,掙一年工錢。北京涮羊肉時,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實好手藝。
據說一隻羊如果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夠資格來涮,這麼想,真珍貴。
又說,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處:上腦嫩,瘦中帶肥;大三岔一頭肥一頭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襠是瘦肉裡帶肥肉邊,黃瓜條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間。大概行家吃羊肉,一口下去,這頭羊前世今生也是門兒清了。
好羊肉天生鮮嫩,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白水一過,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
涮羊肉的火候是門手藝,不能一口氣都下去。拿筷子夾了羊肉,在滾開的水裡一頓,火候自己掌握。出來找到芝麻醬,一蘸,進嘴一嚼,所謂入口即化,鮮得脊背發涼,耳朵發酥。
羊肉做熱菜,界面就友好得多。煎炒烹烤,無一不可。搭蘿蔔,配土豆,好象門客三千面不改的的大度孟嘗。只是,相比起對豬肉連紅燒帶扣外加冷淬等一系列複雜處理,羊肉的烹製似乎簡潔得多。大概羊肉本身鮮嫩好吃,布衣荊釵不掩天香國色,不用再施以脂粉、加以環佩,淡妝濃抹總相宜吧。比起魚翅之類借味菜,大多數羊肉菜都更有發散性,許多配菜都狐假虎威,想借個羊肉的香味。
《駱駝祥子》裡,提過個羊肉餡包子,在隨筆裡聊過羊肉白菜餃子。後者沒吃過,前者吃來比豬肉餡清鮮多汁。
僅論對鼻子的吸引度,烤羊肉串當世罕有其匹:羊肉和孜然味道一合,漫天徹地,是很火燒火燎、撩撩雜雜的香。
加上火焰熊熊、油聲滋滋,方圓百米之內都被這種視覺聽覺嗅覺全方位勾引。再小心翼翼的人,見了烤羊肉都會心情喧騰,胸膽開張,不喝酒的也得來兩瓶。
羊肉非只北方人愛吃,江南亦然。比如,湖州有著名的板羊肉,蘇州有所謂藏書羊肉。據說湖州、蘇州的羊,最初都是明朝時北方羊種南下,在江南寶地,飲清水、吃嫩草,脫了北方羊的雄偉,多了南方羊的婉約。
連羊脂膏一起凍實了的白切羊肉,極是香,最是好吃。咀嚼間肉的口感,有時酥滑如鵝肝,卻又有絲絲縷縷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凍,參差其間。一塊白切羊肉,柔滑冷洌與香酥入骨掩映其間。
無錫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應,但總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賣,常見人買了下酒。用來下熱黃酒或冰啤酒顯然不妥,通常是白切羊肉,抹些辣椒醬,用來下冷白酒。
過年前後,買包白切羊肉回來能直接凍硬,能嚼得你嘴裡脆生生冒出冰渣聲。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把自己體內點起火來。
所以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後來常發生兩人雙手冰冷吃塊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縮,可是面紅似火口齒不清唇舌翻飛欲罷不能的情景。
比羊肉更動人的,乃是冬天的羊肉湯。家常也能做,但沒有那個火候,熬不出味道。好羊肉湯,需要極好的羊骨頭,花時間敖濃熬透,才香得轟轟烈烈。
夜雪封門,飢腸轆轆,披衣出門賊溜溜掩進小店,招手要碗羊肉湯。店主一掀巨桶蓋,亮出蒸氣鬱鬱看不清就裡的一鍋,撈出幾大勺湯、大塊羊排。一大盆湯遞來,先一把蔥葉撒進去,被湯一燙,立刻香味噴薄,滿盆皆綠。
我們這裡,羊肉店旁總有賣白饅頭花捲麵餅的所在,就是等著買了,就羊湯吃喝。把這些麵食,一片片撕了,扔進湯裡泡著載浮載沉。
計算時間,等濃香羊湯灌飽這些麵糰後,趁其還沒有失卻麵餅的筋道,迅速撈出食之,滿口滾燙,背上發癢,額頭出汗。然後搶起塊羊排,連肥帶瘦,一縷縷肉撕咬吞下,末了一大碗湯連著蔥,轟隆隆灌下肚去,只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噼裡啪啦貫通,趕緊再要一碗。第二碗羊湯會覺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所以得加些蔥,加些辣,羊湯進了發燙的嘴,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
喝到全身百竅皆開、腳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頂心,汗出如漿,衣服全都穿不住了,嘴裡呼呼往外噴火。
郭靖在張家口初見黃蓉時,問店小二要羊肉羊肝——那時他以為羊肉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黃蓉否決了這個提議,提出要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等等:那是因為黃蓉是江南人。
真到了冬天,大雪茫茫,夜雪封門時,黃蓉大概也會認同,羊肉湯才是最美味的——夜雪封門,喝羊肉湯,讀金庸,世上還有更美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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