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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科幻的原力

小說 澎湃新聞

編者按:詹姆斯•岡恩堪稱科幻研究泰鬥,他在《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中如數家珍地討論了影響整個科幻小說流派,以及在科幻小說發展道路上發揮作用的作者和代表作品,為不斷變化的科幻小說勾勒出清晰的脈絡。《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中文版日前由世紀文景出版,本文為科幻小說家劉慈欣為中文版所作的序。

劉慈欣:科幻的原力

著者:[美]詹姆斯•岡恩 著 譯者:姜倩 出版時間:2020.8 出版社: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科幻的原力(代序)

劉慈欣

科幻文學的發展伴隨了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以來的大部分近現代史,對它的發展歷程的研究也引起了學術界廣泛的興趣。近年來隨著西方科幻小說的大量翻譯引進,也有一些國外科幻文學史的著作在國內翻譯出版。

與其他文學體裁相比,科幻文學有著更加豐富的不同側面,因為它涉及科技與文學兩個領域,在這裡,科技與文學不是簡單的相加的關係,而是相乘的關係,會產生更加豐富的內容;同時,它的文本既有大眾通俗文學類別的,也有偏向主流文學的;以上因素產生了科幻文學豐富多樣的複雜景觀。科幻文學的這種複雜性當然也反映在不同的科幻文學史著作中,這些著作對科幻史的研究有著不同的視角,這些視角的差異之大,甚至讓我們懷疑它們說的是否是同一種東西。

國內最早譯介的科幻文學史著作應該來自蘇聯,我曾經看過一本這樣的篇幅不長的書,現在已經很難找到,名字也記不起來了。其對世界科幻小說史的介紹主要側重於由科幻小說所反映出來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衰落和腐朽,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對像《1984》這類政治性較強的作品所做出的另一種解讀。國內後來譯介的比較有影響的著作是岡恩的《科幻之路》,主要是通過對具體作品的展示和分析來勾勒科幻文學的發展歷史,很具體形象,對國內科幻研究和創作都有一定影響;再晚些有亞當·羅伯茨的《科幻小說史》,從宗教的角度來研究科幻文學的歷史,認為科幻小說的出現和發展與基督教新教有重要關係;奧爾迪斯的《億萬年大狂歡》作為西方科幻經典譯叢的一本在國內出版,這部被認為是科幻文學史研究的重要著作,但奧爾迪斯作為科幻文學新浪潮運動的主要作家之一,是個典型的文青,純粹從文學角度研究科幻史,在長達六百多頁的洋洋鉅著中,像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這樣的現代科幻巨頭在其中只佔了寥寥十幾頁,且筆調極盡輕視與不屑。

我們面前的這本《交錯的世界》,是目前在國內翻譯出版的唯一一部從科幻的視角寫出的科幻文學史。

本書生動地展示了科幻小說是如何在科學技術發展的大背景下誕生和發展的,書中敘述了不同階段科技的發展對科幻小說的影響,從蒸汽機到計算機,從牛頓力學到相對論,這些影響深刻地決定了科幻文學的走向。本書研究了科幻文學形態的變化與當時科技大發現和發明的密切關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本書的結尾有兩個表格,其中之一列出了科幻小說中出現過的主題,每一個都與科技密切相關,同時列出了與每個主題相對應的代表作品;第二個表格很長,名為“西方文明、科學、技術與科幻小說大事記”,列出了從史前火的使用到iPad的問世之間整個文明史中的主要科學和技術進步,以及重大的歷史事件,同時列出了相應時期代表性的科幻作家和作品。

作為一名科幻作家和老科幻迷,讀這本書時有一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和歸屬感,像在看自己的少年和青春。這種感覺在阿西莫夫為本書第一版所寫的序《我愛你,科幻》中也有所體現。這倒不是說歐美的科幻文學史與中國的相似,事實上兩者有很大差異,這種相似是在精神上和情感上的。本書準確地再現了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時代特徵,那時,世界已經進入電氣時代,技術開始顯示出它改變生活和世界的巨大力量,並帶來日新月異的變化;同時,科學也在產生著革命性的突破,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出現,讓人們眼中傳統的世界圖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宇宙開始以更神奇的面目出現。另一方面,科技尚未像今天一樣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後來的許多劃時代的技術突破尚在孕育中,科技的負面作用也尚未充分顯示出來。科技仍在人們的心目中保持著神奇感和疏離感,這使得當時的讀者對科技可能帶來的美好未來充滿了嚮往,也對科學所揭示的神奇宇宙充滿了好奇心。當這種嚮往和好奇心被生動的文學形式所表現時,如幹柴遇烈火般得到了廣泛共鳴。

這種感覺可以被稱為科幻的“原力”,這種“原力”像一種神奇的催化劑。不得不指出的是,科幻黃金時代特別是初期的很大一部分作品,在今天看來無論是從故事性還是文學性上都是相當拙劣的,但“原力”這種催化劑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這些作品在科幻讀者的眼中煥發出無窮的魅力。這種感覺每一個科幻迷讀者都經歷過,且不分國籍和地域。我清楚地記得上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讀到的那些科幻小說,其中許多即使以當時的標準看也都故事簡單平淡,人物平板,文筆粗陋,但仍然很讓我著迷,因為那裡面有科學幻想。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看過的每一篇這樣的科幻小說,比如上世紀70年代末的《科學畫報》上刊登過一篇譯自東德的科幻小說《神秘的馬希納》,說一個機器人從銀行搶了錢後扔進垃圾堆,被追捕直到沒電被抓,整個故事沒什麼懸念和轉折,十分平淡無趣,更談不上什麼文學性,但我當時很喜歡這篇小說,就因為其中有機器人。阿西莫夫曾經說過一句很讓人吃驚的話,大意是:需要給年輕人提供大量的粗陋單純的科幻小說來閱讀。這話在今天看來確實不可理解,這裡面就有科幻“原力”的因素。他在本書第一版的前言中生動地描述了那種感覺:

……我只是一個愛看科幻小說的孩子,從閱讀中體會到了那種莫名的快樂。

我嫉妒那個孩子,因為後來我再也沒有體會到那種快樂,也不再有這種指望了。我也經歷過其他帶給我快樂的事情……但沒有一個能帶來不摻任何雜質、讓人全身心投入的徹頭徹尾的快樂。當你伸手去拿一本新出的科幻雜誌,攫住它,捧著它,打開它,讀啊讀啊讀啊……你才能體會到這種快樂。

……這是一種由衷的快樂,因為它與日曆相關: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心中的渴望越來越強,直到新一期雜誌拿到手的寶貴瞬間,這種渴望變成了一種痛苦的狂喜。

童年時讀過的那些科幻小說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發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明亮光芒。

這段描述就像是我自己在回憶,這種銘心刻骨的感覺很難向外人說清楚,我也很少對別人說起,怕被笑話,但科幻迷之間是可以理解的。現在我們與阿西莫夫已經陰陽兩隔,但“原力”讓我們跨越時間心靈相通,那時,力與我們同在!

科幻“原力”還具體體現在書中所述的黃金時代科幻小說的文學特點上,書中對此有精到的論述:

在科幻小說中,想法比什麼都重要,而場景比人物更重要,人物只是傳達想法的精煉了的工具……在科幻小說中,人物的複雜性或敏感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宇宙的視角來看他的存在是否合理,他的觀點與我們所知的統治世界的物理法則是否衝突。通常情況下,科幻小說呈現的都是處於陌生環境下的非複雜人物,他們在熟悉的情感推動下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也就是說,在科幻小說中,人物總是不變的,變化的是環境。作為讀者,我們無法同時接受不一樣的環境和不斷變化的人物,因為這讓我們徹底失去了參照點,失去了讓我們理解變化意義的標準,也失去了意義本身……

“原力”對科幻文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曾經是它最本源的精神動力,是“原力”創造了科幻的黃金時代。但大部分學院派的科幻文學研究沒有意識到科幻“原力”的存在,或者意識到了,卻認為它是不成熟和幼稚的,也是“不文學”的,對科幻文學的提升和發展沒有什麼意義。正因為如此,以前看過的科幻文學史雖然資料豐富,體系完整,卻總有隔靴搔癢之感。《交錯的世界》在學術上的探討並不太深,但對科幻“原力”的表現是本書的魅力所在。

本書的另一個特點是強調科幻雜誌在科幻文學發展史上的作用,書中科幻雜誌的歷史佔了相當的比例。科幻文學可以分為兩個時代,在專業科幻雜誌出現以前,科幻文學也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出現了像凡爾納和威爾斯這樣的大師,還出現了大量的傳奇式科幻,但這個文學體裁並沒有獨立的自覺,科幻小說藉助以前的哥特小說、探險小說和偵探小說框架運行,甚至連“科幻小說”這個名稱也沒有出現。科幻小說作為一種自覺的文學體裁的出現,是以科幻雜誌的出現為標誌的。

首先雜誌聚集和造就了讀者,如書中所述:

根斯巴克最初的一大發現是科幻讀者的熱情和投入,那是亟待表現的天生科幻迷的特質。就好像一群被人遺忘的海外猶太人流散到了一個國家,由於散佈各地,誰也不認識誰。如今,通過《驚奇故事》,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他們可以在精神上聚集在一個新的“猶太人區”當中,溫習他們早已忘卻的宗教儀式。

在這一點上,國內科幻文學的發展歷程也與之十分相似。

中美科幻發展史的另一個相似之處,是它們在作為一個自覺的文學體裁發展的早期,都具有強烈的科普傾向。《驚奇故事》和《新奇科幻》的科普取向相當直接和明顯,當時的科幻作家和讀者交流談的也大多是科技內容,最早期的科幻迷組織直接就叫“科學通訊俱樂部”,如書中所述:

科學通訊俱樂部於1930年成立,該俱樂部致力於“推動科學的發展,在大眾當中普及科學,最終達到人類的完善”。根斯巴克認為科幻小說的主要功能是培養科學家,這個想法得到了許多人的推崇。

後來的坎貝爾所宣揚的科幻理念也與此十分相似。國內科幻曾經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科幻與科普分離開來,但矯枉過正,以至於有意或無意地忽略美國科幻的這一重要階段。科幻的科普取向不能簡單地認為是對這一文學體裁的工具化,更可能是吃飽的三個包子中的第一個,不可能只吃後兩個。

但對於科幻雜誌與科幻文學的發展的關係,國內與美國也有著一個值得注意的重大差異。

《驚奇故事》和《新奇科幻》這樣的雜誌確立了現代科幻小說基本的創作理念的發展方向,與之前的傳奇式科幻漸漸分離開來。在坎貝爾的《新奇科幻》周圍聚集的作家們都遵循同樣的創作綱領。中國的《新奇科幻》—《科幻世界》周圍也曾經聚集著中國科幻的主要作家群,但並不存在一個共同的綱領。按照相關人士的說法,當時的美國科幻雜誌有一定的數量,而現在中國基本上只有這一家,如果《科幻世界》提出創作綱領,則有作繭自縛、使中國科幻文學失去多樣性的危險。這也許是事實,這個差異對中國科幻文學的影響還有待研究。

最後,本書的作者把目前科幻文學的衰落也歸結於雜誌的式微:

沒有了雜誌作為中心,科幻小說將不再是一個統一體,新浪潮科幻就是一個徵兆。當科幻小說分解為上百個不同的市場,分解為上千個獨特的不同視野,它所依賴的那種眾口一致的未來觀和哲學立場也會崩塌。

作為一個老科幻迷和由此成為的作家,我翻開這本書後立刻對自己說:“哇,他是我們的人!”這種想法無疑是狹隘和淺薄的,好在本書的作者並非我這種狹隘的“科幻原教旨主義”之人,岡恩對以後來的新浪潮運動為代表的科幻文學的多樣性發展都給予了正面的評價,承認了它們的價值,這在他之前編撰的《科幻之路》中也有明確的表現。要指出的是,這種寬容性在《億萬年大狂歡》中是不存在的。同時,岡恩也以豁達和坦然的心態面對科幻文學的衰落:

科幻小說仍處於變化之中。它仍在不斷演變。當它到達最後的終點時—且不管這終點在哪裡,它已不再是科幻小說。

……在那之後,未來的發展將是模糊不定的,科幻小說的漫長旅程—從荷馬到漢密爾頓、海因萊因、赫伯特再到哈蘭·埃裡森的如同奧德賽一般漫長的歷程,即便沒有到達終點,也到達了一個休憩地,一個坐下來思考的時候。明天,這個無盡的旅程將再次開始……

不管世界科幻的未來是怎樣的,科幻在中國才剛剛開始它那“奧德賽一般漫長的旅程”,它將用想象力創造出屬於中國的“另外的世界”(本書書名直譯),原力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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