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思想週報，我們關注法國哲學家巴丟對全球抗爭的評論，以及從中國到全世界年輕人與他們的債務問題。
巴丟談全球抗爭的否定性政治
本週，Versoblog刊發了法國哲學家阿蘭·巴丟（Alain Badiou）評述當前全球運動時代的新文章的英文版《在當前的緊要關頭》（On the Current Conjuncture）。巴丟在文章開頭開宗明義地指出，在環保主義中最具宗教色彩那一派別的災難主義說教（我們正處於“最後的審判”的懸崖邊）和無舵左翼的幻象（我們是這個時代的鬥爭楷模，是不可阻擋的群眾運動，是壓倒危機纏身自由資本主義的最後一根稻草）之間，看不到任何理性的方向，無論在激進分子那裡還是失敗主義者那裡，精神上的混亂無處不在。因此，他希望在本篇文章中給當前的缺乏理性評估的政治時刻提出一些基於經驗與規範的考量和分析。
很多年以來，在全球範圍內，我們已經生活在充斥著鬥爭、動員與集會的世界之中。巴丟認為，這已經構成了普遍性的緊要關頭，他將其命名為“運動主義”（movementism），指對於那些公共集會將毋庸置疑改變現實的廣泛信念。從阿爾及利亞、伊朗、巴黎、埃及到加州、馬裡、巴西、印度和波蘭，以及很多其他國家、地區，都見證了這一點。
巴丟認為，所有這些運動無一例外，共享著三個特點：
1. 它們的社會起源、反抗緣由、自發的政治信念是複合的。這種多態也解釋了它們的數量。他們不是工人組織，不是學運，不是被稅收逼上街頭的小店主，也不是女權主義者或生態預言家，不是地區/國家的異見者，也不是移民（巴丟所稱的“遊牧無產階級”）。事實上是，在同一個（有時候是多個，取決於具體的地區狀況）支配性趨勢的純粹戰術規則的大傘之下，所有這些群體都或多或少參與其中。
2. 根據這種現狀，運動的統一性是“否定性”的。反抗者的否定（negation）基於迥然不同的現實處境——阿爾及利亞抗爭反抗的軍事奪權，伊朗的是反抗宗教壓制，埃及的是反抗個人專制，馬裡抗爭是反抗法國在馬裡的軍事行動，印度抗爭反對的是穆斯林遭遇的系統性迫害，巴西抗爭在反對新法西斯主義……但這些運動都沒有更進一步的，尤其沒有一個可以構成普遍範圍的反-議程的東西。最終，由於缺乏能突破現代資本主義之限制的共同政治議程，運動最終都僅僅將其“否定性的團結”指向對一個名字的反抗，通常是國家領袖。從“穆巴拉克必須滾”（Mubarak must go）到“法西斯博爾索納羅下臺”（Out with the fascist Bolsonaro），加上“種族主義莫迪，走開”（‘Racist Modi, go away’）和“特朗普下臺”（Trump out）……巴丟認為這些運動和抗爭最終都是“滾開主義”（get out-isms）。就是說有一個在位的領袖可以下臺的願景，卻沒有（假設領袖真的下臺了）“要被誰取代”或者“某種能讓情況真正得以改變的程序”的任何想法。簡單來說，否定（negation）是可以團結人的，它卻不能承擔任何肯定（affirmation）、任何創造性意志、任何對現狀分析——它應該或必須是怎樣的——新政治類型的積極觀念。在這些的缺失之下，運動以僅僅是這種團結作為其最終形式（這恰恰也是運動終結的信號），即，起義反抗鎮壓他們的警察，反抗他們被迫去衝撞的警察暴力。換句話說，這是對權威對於其否定的否定（the negation of its negation by the authorities）。巴丟用他所熟悉的法國在1968年五月風暴時期的局面與當下局面做對比。運動伊始，共同的肯定（common affirmations）就是缺席的，人們在街頭大喊“CRS=SS！”（譯註：CRS是法國共和國保安部隊的縮寫，SS是納粹衝鋒隊的縮寫）。令人欣慰的是，在反叛的否定性之首要地位過去後，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發生了，當然，以截然相反的政治觀念、以不同的“肯定”之衝突作為代價。
特朗普
3. 今天，隨著時間的流逝，全球性的運動主義將僅僅斬獲的是：權力的固化再生產，而那些權力經歷巨大的裝點式變化後，可能會比抗爭者一開始反抗的還要糟糕。穆巴拉克走了，取代他的塞西是軍隊權力的另一個（可能是更糟糕的）版本。伊朗把控政治的宗教團體完好無損。那些最活躍的反動派，比如莫迪和博爾索納羅或者波蘭神職集團，都安然無恙。
接下來，巴丟提到更久遠的歷史，在1847到1850年間，歐洲爆發了大量的工人運動、學生運動和民眾起義，反抗1815年復闢後建立且在1830年法國革命進一步鞏固了的專制政權。在充滿激情的“否定”之外，缺乏對於什麼是“根本上不同的政治”的堅固想法，致使1848年革命的公憤僅僅服務了一種新的倒退序列。作為典型，法國的資產負債表，就表現為新興資本主義代理人拿破崙三世的無盡統治。1848年，參加過德國起義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從整個過程中汲取了教訓，既體現為歷史分析文本，如《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的小冊子，也體現為描述全新的政治之樣貌的肯定性手冊——《共產黨宣言》。正是這種肯定性架構，承擔了一個並不存在但必須存在的政黨之“宣言”，也是另一種政治史的開端。馬克思在23年後再次從一次令人欽佩的實踐中汲取了教訓，儘管它防禦的姿態無比英勇，但同樣缺乏擁有肯定性團結的有效組織，它就是——巴黎公社。
雖然今天的情況大為不同，但巴丟認為，一切圍繞著否定性口號和防禦性行動的需求，最終必須服從於一個抵達我們目標的更清晰的、綜合的願景。巴丟重新召喚馬克思思想的核心——廢除私有財產。儘管這個口號聽起來是否定性的，但是它所涉及的範疇讓它只能被一種宏偉的肯定性來支撐。巴丟進一步指出，像“捍衛我們的自由”、“停止警察暴力”等口號嚴格意義上來說都是保守的。前者假定我們在現狀內擁有真正的自由，而這自由需要被捍衛——沒有法律文件、連抵達這片大陸都是一部殘酷史詩的遊牧無產者不可能和擁有真正權力、私人飛機和飛行員的億萬富翁一樣稱自己為“自由的”。至於後者，自洽的革命者如何想象新秩序裡的警察永遠是友善、禮貌與和平的？所以還是要回到問題的核心：財產。一個總體性統一性口號可以是肯定性的：“整個生產過程的集體化”。它的可立即抵達人的否定性變體可以是：“廢除國家自1986年以來的私有化”。接下來可以是：“讓我們把自己安置進經濟與財政部門的辦公室，把它叫做‘參與與轉移委員會’（ Commission of Participations and Transfers）。讓我們在充分了解“參與與轉移”這個深奧而難懂的名字是1986年成立的“私有化委員會”的一個透明面具。讓人們知道我們就呆在這個私有化委員會，直到每一種可以被視作公共福祉的私有財產全部消失。巴丟最後強調，在鬥爭、運動和抗議的否定辯證法正在耗盡自身和我們之後，僅僅需要讓上述那些目標在戰略上和戰術上變得受歡迎，就會打開一個全新的時代。
全世界的負債者聯盟
天貓成交額4982億元、京東成交額2715億元，就在今年“雙十一”銷售額再創新高的同時，一則名為“負債者聯盟”的標題悄然登上了微博熱搜。在這個豆瓣上創建一年多，有著3萬多成員的小組內，成員紛紛發帖表示自己正深陷債務漩渦中，也有即將脫離債務危機的網友分享著自己的“上岸”心得。
據“負債者聯盟”小組成員“呀哈哈”的統計，自10月30日至11月30日期間，有844個賬號在組內發帖，組員負債原因包括超前消費、遊戲、購車、購房、創業、破產、投資失敗、詐騙、返傭、傳銷、賭博、炒幣、其他（包括炒股、期貨、原油等）；此外，受疫情影響，涉及網貸（網商貸，分期）、高利貸、以貸養貸、拆解、套卡的經歷成為了負債者的一大困擾。“呀哈哈”在統計了設計欠債金額的588個帖子後發現，588名成員總負債金額達到了1億7724萬元，人均負債金額為30萬元。而在公佈年齡的399位成員中，20至30歲負債者共271人，佔到了總人數的68%；30至40歲負債者共118，佔到了總人數的30%。20至40歲負債者的總負債額也達到了1億2千萬。【1】
花唄
借貸、創業失敗與超前消費
在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背後，是“90後”年輕人擁抱超前消費，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債務陷阱的現狀。中國地方金融研究院研究員莫開偉在文章《莫開偉：把年輕人擋在過度借貸門外》中表示：新加坡《聯合早報》稱中國“90後”正不知不覺陷入超前消費……他們平均負債達人民幣12萬元，債務與收入比高達18.5倍。這些年輕人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期出生，成長於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張揚個性、注重享受，大多信奉“活在當下”的生活理念，而五花八門的互聯網借貸平臺，花錢太方便也助推了他們的超前消費意識。【2】【3】某電商平臺在年度報告中將年輕人的消費觀總結為：“超前消費，整體不夠花，局部不差錢”。將這群年輕人的生活態度總結為：“所有我現在做的事都是為了更好的自我”。這些年輕人在看到喜歡的物品後，更願意選擇先預消費後全款還款或分期還款的方式來完成購買，甚至為喜歡的物品願意付出手續費或利息。【4】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在第二屆外灘金融峰會上表示，“年輕一代的儲蓄率在明顯下調，這有好的方面，有助於擴大內需，也有令人擔心的方面，就是一些年輕人過多地靠借債過度消費，奢侈消費，將來是不是好事也不完全知道，但是總的來說儲蓄率會進一步調整。”【5】
習慣超前消費、極少做積蓄的年輕人在面對突如其來的衝擊時，往往顯得手足無措。在疫情期間，許多年輕人同時面臨著失業和缺少積蓄的雙重威脅，部分年輕人選擇通過借貸來緩解“燃眉之急”，反而陷入無力還貸、以貸養貸的困境；也有年輕人嘗試通過創業來還貸或改善生活，但是在創業過程中卻不慎踩雷，使得債務越滾越大。對於這樣的現象，“負債者聯盟”小組管理員Isabella總結道：2020年很多人在經濟上受了重創，難免內心焦慮。人內心一旦承受壓力，就容易被人鑽空子。所以這個時候更應該清醒、謹慎。但是，對於許多已經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的年輕人而言，他們急於擺脫負債、希望通過一次創業或投資來扭轉乾坤，而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如果說部分年輕人是在通過貸款、創業來緩解生活壓力、維持生計，那麼一部分習慣超前消費的年輕人，則是在盲目地追求超越自身消費能力的生活品質。負債者聯盟內的許多成員對過去的非理性消費表示後悔、也對自己的欠款即將逾期感到恐懼。對於無法抑制自己消費慾望的年輕人而言，配套的借貸軟件、臨時提額、分期免息極大地簡化了“借錢消費”這一行為，年輕人在簡單的操作（輸入指紋、密碼、完成人臉識別）後就可以完成“借錢消費”，但也同時背上了債務。
三聯生活週刊在文章《沒錢也要買買買，你是“負債者聯盟”成員嗎？》中寫道：消費金融為購買意願旺盛卻收入不高的年輕人，開啟了金融服務的大門，但它最開始主要是線下經營，獲客成本高，發展緩慢。直到互聯網公司的加入，擴大了消費借貸的覆蓋面和發展速度。【6】由於數字消費缺少現金支付所帶來的直接感受（例如直接感受到鈔票數量的減少），因此許多消費者表示：在不知不覺中，就花了一大筆錢，而消費最終轉變成了負債。
全球的年輕人與他們的債務
紐約聯儲消費者信貸小組和Equifax的最新數據顯示，年齡在18-29歲之間的美國人欠債1.05萬億美元。債務主要包括學生貸款，但也包括汽車貸款、信用卡債務、抵押貸款債務和其他形式的消費者信貸。該年齡組最後一次欠債超過1萬億美元，是2007年第四季度，接近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
根據最新的學生貸款債務統計，學生貸款相關債務已經超過1.5萬億美元，借款人超過4400萬。美國教育部長貝西·德沃斯（Betsy DeVos）將學生貸款債務稱為“危機”，最近的研究表明，到2023年，有40％的借款人可能會拖欠學生貸款。相較於無負債的畢業生，身揹債務的畢業生選擇讀研、擁有住房、擁有儲蓄或進行投資的比例也較低。【7】《紐約時報》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年齡20歲到45歲之間，不打算生孩子的人群中，有13%的人表示：過重的學生債務讓他們放棄了養育下一代的計劃。【8】
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美國大學的學費已經上漲了1140%，而自1999年以來，家庭收入中位數則一直保持不變，這也成為了學生債務的大幅上升的一大原因。考慮到疫情下失業率的升高加上學生貸款的負擔，年輕一代工作者正面臨著前所未見的困難。在2020年3月，美國國會通過了《新冠病毒援助、救濟和經濟安全法案》（CARES Act），其中包括授予4100萬名學生貸款申請人的紓困方案，暫停收取未繳清的聯邦學生貸款，並且將利息設定為0%。【9】然而，從2021年1月開始，超過4000萬名借款人將開始連本帶息地償還貸款。對此，參院少數黨領袖舒默和華倫已經呼籲拜登政府，利用行政權力免除每名聯邦學生貸款人5萬美元的貸款。但是拜登本人則提出了一個更為保守的計劃，希望立法部門可以採取行動，取消每位借款人1萬美元的聯邦學生債務。【10】對此，學生債務危機組織的執行董事Natalia Abrams表示，“我們將不懈努力，確保教育部的卡多納部長在上任第一天就使用權力和法律授權來取消學生債務。”
與美國類似，歐洲各國也出現了年輕人借貸增長的趨勢，歐洲年輕人的債務往往會使得他們無法申請到工作職位，或完成高等教育。【11】但相較於美國，部分歐洲國家正嘗試為年輕人提供更大力度的債務減免。據《衛報》報道，荷蘭阿姆斯特丹市正在嘗試通過一項實驗項目，幫助年輕人擺脫債務危機：市信用銀行將與債權人協商買斷債務；然後向參加該計劃的人發放貸款，讓他們根據自己的能力償還。將債務轉嫁給市政府銀行的債權人將獲得750歐元作為獎勵。如果年輕人成功參加了培訓或接受教育，他們的債務將被取消。【12】阿姆斯特丹副市長Marjolein Moorman表示：“債務會造成很大的壓力。而對於年輕人來說，債務往往決定了他們的未來。這些年輕人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從欠債開始的，由於運氣不好或無知，發現自己陷入了沒有幫助就無法脫身的境地。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現在要幫助他們，讓他們能夠有一個新的開始。”
在全球年輕人被消費浪潮裹挾，或因為渴望接受有價值的高等教育而揹負上債務的當下，國家與社會也需要意識到債務背後蘊含的風險。在年輕人無力償還債務的背後，被毀掉的是他們個人的信用、家庭和生活；而當這樣的崩潰大量出現時，金融體系的安全、國家經濟和社會穩定也將遭受衝擊。
【1】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3570609/
【2】 http://www.yidianzixun.com/article/0Rr6Oou8
【3】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3567338/
【4】 https://www.sgpjbg.com/i-18923.html
【5】 https://mp.weixin.qq.com/s/cE1h9xcQp4IuUDw0iVM_ZQ
【6】 https://mp.weixin.qq.com/s/cE1h9xcQp4IuUDw0iVM_ZQ
【7】 https://www.wsws.org/en/articles/2020/12/18/stud-d18.html
【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7/05/upshot/americans-are-having-fewer-babies-they-told-us-why.html
【9】 https://k.sina.cn/article_5814158408_15a8d04480200151sx.html?from=society
【10】 http://www.fortunechina.com/shangye/c/2020-12/25/content_383137.htm
【11】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jan/17/amsterdam-young-people-debt-credit-bank
【12】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jan/17/amsterdam-young-people-debt-credit-b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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