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義(1930.7.11-2020.12.20)
根據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訃告,該中心前主任傅高義(Ezra Vogel)於當地時間12月20日去世,享年九十歲。傅高義生前系哈佛大學亨利福特二世社會科學榮休講座教授,其著作被翻譯成中文的有《日本新中產階級》(1963)《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劃與政治(1949-1968)》(1969)《日本第一》(1979)《重整旗鼓——企業的振興與競爭》(1985)《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1989)《亞洲四小龍騰飛之謎》(1991)《日本還是第一嗎》(2000)《中美日關係的黃金時代》(2002)《鄧小平時代》(2011)《中國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2019)等。
2019年11月10日,傅高義赴香港中文大學宣傳新書《中國和日本》,該書譯者毛升採訪了他。訪談呈現了這位通曉中日事務的美國學者對中日關係的看法,可供我們參考。
《中國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美]傅高義著,毛升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編輯部譯校,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中國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這本書的中譯本最近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很榮幸能成為您這本大作的譯者。您為什麼要寫這本書?
傅高義:2010年到2012年期間,就在我快寫完《鄧小平時代》這本書的時候,中日兩國關係變得緊張。我很擔心。我覺得我應該為改善他們的關係盡一點力。我有很多中國朋友,我希望中國好。我也有很多日本朋友,我也希望日本好。我作為一個學者,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寫書。再加上中日之間的矛盾,很多就是因為歷史問題,所以寫一本歷史書,重新理解中日的歷史,就很有必要。
現在中國人寫的中日關係史的書,日本人不喜歡。日本人寫的這方面的書,中國人也不買賬。我想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根據你們中國的說法,“旁觀者清”,也許正好寫一本相對客觀的、中日兩國的讀者都大體能接受的歷史書。再加上我在中國有很多讀者,在日本也有很多讀者,所以我就覺得我自己有一種使命感。
我在翻譯的過程中,覺得您的英文書既有學術性,又有很高的可讀性,這是您努力追求的寫作風格嗎?
傅高義:我這本書主要目的就是促進兩國的友好,書不只是寫給我的同行看,而是希望所有對中日關係感興趣的讀者都能有興趣讀。所以我在寫的時候,英文讀者、中文讀者以及日文讀者都是我的目標讀者。我在寫的時候,一方面儘量做到公允,使得各方的觀點都得到表達。同時在技術上,我就多講故事,不用高深的理論,連註釋都很少,並且聯繫中日近幾年發生的事情,希望讀者可以在我的書中找到這些事情的歷史原因。
有中國學者認為,您這本書有點偏向日本,您同意這個說法嗎?
傅高義:我不同意。因為也有日本學者說,我偏向中國。所以,我覺得可能不是我的問題,而是專家自己的立場問題。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努力做到不偏不倚,對雙方的歷史都能有一個相對客觀的評價。我雖然是美國人,但我也不會偏向美國。
您這本書給了我們關於中日關係一千五百年的長時段視角,這個視角能讓我們看到什麼不同的東西?
傅高義:我想要說的是,無論中日之間的戰爭曾經多麼殘酷,放到一千五百多年的長時段裡,那也只是一瞬,不是兩國關係史的全部。在絕大部分時間裡,中日之間互相交流、互相學習才是一千五百年中日關係的主流,所以我這本書主要就是談中日之間三次的互相學習和交流。
第一次,日本學習中國。600至838年,日本學習中國,帶來了日本文明的轉型。日本從中國學到了文字、佛教、儒學、文學、音樂和建築,這些都成為日本文化的基本組成部分。838至1862年的一千多年間,中日的交流還在持續,基本圍繞著貿易展開。1895年甲午戰爭後,中國開始學習日本,也因此改變了中國,這包括1895至1937年中國學習日本西化的經驗,這是中國第一次學習日本。1978年改革開放後,中國從日本獲得了大量技術支持和經濟援助。到2001年,日本共向中國提供了總值一百五十九億美元的援助,日本所有雙邊合作的援助預算中有百分之五十六分給了中國,還派了多達幾千人的技術人員到中國提供技術幫助,中國近萬名技術人員到日本接受培訓。這是第二次中國學習日本。因此,我要強調,中日之間的交流互助才是1500年中的主要方面,我們要多強調兩國關係建設性的方面。
1937年,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這一災難給予我們最大的教訓是什麼?
傅高義:我想教訓有很多,但最主要的教訓,就是狂熱的軍國主義是很危險的。從歷史上來看,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和1937年到1945年的中日戰爭,都是日本愛國主義教育“太成功”的結果。戰爭的爆發,不是日本政府要對外擴張,進行了長期的謀劃,而是由於領導人無法控制狂熱的愛國主義,結果領導人跟走馬燈似的更換,暗殺成了家常便飯,掌權者不能提供穩定的領導,軍隊失去控制,結果,老百姓狂熱的愛國主義把日本推向了戰爭的深淵。
傅高義在香港,2019年11月10日。
現在中國已經是第二大經濟體,日本退居第三。今天中國還能跟日本學什麼?
傅高義:我覺得日本還是有很多地方值得中國學習。比如,日本社會非常安定,老百姓很有安全感,安居樂業。還有,日本的環境問題也處理得很好,環境保護、垃圾的處理等方面,都很值得中國借鑑。日本的醫療制度也非常好,比我們美國的更好,中國這方面也可以借鑑日本的經驗。中國人常說,謙虛使人進步。
您為什麼認為中日關係的現狀是“政冷經熱”?
傅高義:現在中日民間的聯繫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要多得多,經濟交往還是很熱。比如2018年,日本政府發給中國旅客的簽證超過八百萬份,來中國的日本人也超過二百六十八萬。中國目前有超過三萬家日本公司,比任何其他國家的外資公司都要多。儘管這樣,中日領導人之間互信程度還是比較低、交流頻率也比較低、交流的方式嚴肅、官樣,沒有任何一方的高層領導人與對方國家的老百姓有私誼或深交。可以說,政治上顯得比較冷。
因此,中日兩國之間民眾的交往和經貿關係儘管很廣泛,但這是建築在一個脆弱的基礎上,受制於兩國民眾間普遍的敵意,還有政治領導人之間因為缺乏互信而導致的兩國關係不停地波動。中日關係中的很多不滿的情緒,歸根到底來自對歷史的看法,除非兩國能處理好由歷史問題造成的情緒反覆,否則兩國關係很難建立在一個更堅實、穩定的基礎上。
為改善中日關係,您認為中日兩國應該怎麼做?
傅高義:我覺得兩國都有很多工作要做。日本方面,要進一步為戰爭時期對中國造成的傷害道歉,特別應該在中學教育中強化對中日戰爭的理解。也就是說,日本需要更真誠地為戰爭給中國帶來的傷害道歉。
至於中國方面,也需要考慮到日本為中國的發展曾經做出的貢獻。
中日兩國現在都在努力改善關係,目前所能達到的比較可行的目標是什麼?
傅高義:我覺得,考慮到兩國之間的歷史積怨,要想迅速成為相互信任的盟國,是不現實的,這是未來幾十年的大目標。未來十年內比較合理的目標,應該是努力使得中日之間發展出一種直接的、坦率的、生意夥伴一樣的關係,成為可靠的合作夥伴。
您最喜歡的中國城市是哪一個?
傅高義:我是一個學者,我去中國主要是為了做研究,哪裡能做研究,我就去哪裡。我最熟悉的中國城市首先是香港,因為我1962年去香港做田野調查,那是當時唯一可以允許外國人做研究的中國城市,我在那裡待了一年,之後寫了一本書《共產主義下的廣州》。我第一次獲得中國的簽證是在1973年,作為一個科學家代表團的成員,在中國待了三個星期,見到了周恩來、喬冠華、周培源、郭沫若和費孝通等人。1980年我在廣州中山大學待了兩個月,這是我首次能在中國某個地方待久一點。1980年代初期,我所在的麻塞諸塞州與廣東結好,我因為研究廣東,所以被選為麻州委員會成員。因此,1987年,我作為廣東省經濟委員會的客人,受邀到廣東訪問七個月,考察該省不同的地方,後來寫出了《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這本書。因為研究的關係,就中國內地的城市來說,我對廣州可以說是最熟悉的。但我最喜歡的城市恐怕還是像蘇州、西安、洛陽這樣有悠久歷史的城市,因為我是研究歷史的。
您的下一本書是什麼?
傅高義:我今年八十九歲,已經是老人家了。如果身體還允許的話,我還計劃寫兩本書。其中一本是我個人的自傳。我原來覺得我自己的人生經歷沒什麼可寫的,但我太太一直勸我,說我的自傳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替我寫,應該寫。我被她說動了。再加上我個人的經歷也比較豐富,我除了當教授,也在政府部門做過,經歷的事情也比較多,也許應該寫出來。另一本是關於胡耀邦先生的傳記,我覺得我也應該寫一本關於他的傳記。我在哈佛有很多朋友,他們會幫助我。我覺得我運氣特別好,一生中得到了那麼多人的幫助,才使得我可以出版這麼多書。
採訪者附言:傅高義先生今年在即將住院動手術時告知我,他正好可以利用住院的時間,把自傳的大綱寫好。他做到了。
轉載請超鏈接註明:頭條資訊 » 傅高義生前未刊訪談︱“我還計劃寫兩本書”
免責聲明 :非本網註明原創的信息,皆為程序自動獲取互聯網,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此頁面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給站長發送郵件,並提供相關證明(版權證明、身份證正反面、侵權鏈接),站長將在收到郵件24小時內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