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門的學術研究既非冰冷、乏味且只能由極少數從業者出入的“象牙塔”,而從事其間的學者也從來不乏“有趣”、“有心”之人。
在北朝摩崖刻經等領域有著奠基性貢獻的學者賴非就是其中之一。他近年出版的著作《考古拾趣》並非是一本學術專著,而是他在學術生涯中,選取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轉化為生動可讀的隨筆集,是一本有性情,又有趣的書。這裡面,有他在考古發掘、調查記錄、製作拓片的工作片段,有圍繞著觥籌交錯的生活趣事和家庭生活的追憶,也有與東西方漢學家的交往點滴等。
賴非先生在辦公室
這真是一本有趣的書!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不論是“考古學家”,還是“書法史學者”,大抵屬於那些在其領域有著精深研究的“專家”——他們整日撰寫其實並沒有多少普通讀者“垂青”的專著、論文,且一開口、一下筆便“學究氣”四溢,從容超越於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不得不說,這種相當普遍的印象雖有其道理,卻是建立在巨大隔閡之上的成見。專門的學術研究既非冰冷、乏味且只能由極少數從業者出入的“象牙塔”,這些從事其間的學者也從來不乏“有趣”、“有心”之人。只不過,普通讀者缺少涉事其間的興趣與機緣,飽學之士又多為體制所囿,並不會在撰寫尋常讀物上傾注心力。造成的結果便是,除了上述“隔閡”的成形,還給一些淺薄妄人以可乘之機,致使庸劣之作“洛陽紙貴”的奇聞不絕於耳目。在此情況下,賴非先生新著《考古拾趣》便尤為可貴了。
《考古拾趣》
對中國藝術史特別是中國書法史研究稍有了解的讀者,便會知道賴非先生向以在北朝摩崖刻經等領域的奠基性貢獻。他於197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就讀期間接受了全面而系統的考古學訓練,此後又有著數十年考古發掘、田野調查的經歷,這在從事中國藝術史研究的學者群體中,其實是不多見的。他的主要學術著作有《雲峰刻石調查與研究》(合著,齊魯書社,1992年)、《山東新出土古璽印(並釋)》(齊魯書社,1998年)、《書法環境—類型學》(文物出版社,2003年)、《齊魯碑刻墓誌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齊魯摩崖刻石》(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山東北朝佛教摩崖刻經調查與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賴非美術考古文集》(齊魯書社,2013年),編著有《雲峰刻石全集》(合編,齊魯書社,1989年)、《山東北朝摩崖刻經全集》(合編,齊魯書社,1992年)、《鄒縣北朝刻經全集》(合編,齊魯書社,1992年)、《中國書法全集·北朝摩崖刻經卷》(榮寶齋出版社,2000年)、《山東書法全集》(凡23卷,執行主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年)、《山東石刻分類全集》(青島出版社,2013年)、《山東佛教刻經全集》(山東美術出版社,2013年)等,另有學術論文百餘篇。這些平實可據又細密謹嚴的著述,不獨實質性地填補了北朝摩崖刻經這一領域的空白,更大幅地推動了中國古代銘刻的研究水平。
賣書詞
但同時,賴非先生也是個很“有趣”的人。這種“有趣”,一方面出自他作為一個“老底子”山東人所散發出的樸實、倔強與幽默,另一方面則與他在漫長學術生涯中既孜孜求索又善於苦中作樂的人生觀有關。以至於任何人前去位於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的寬敞辦公室登門造訪,在接談之頃,他們就會發現,操著一口地道鄒城方言且衣著樸素的“學術權威”,即使在談論專門的治學議題時,也始終保有著一種讓人樂於親近的樸厚氣息。將筆尖遊離出考古報告、文獻考證的畛域而寫作的此書,其實與生活中的賴非先生最為接近。揚雄所言的“書為心畫”,於此有了最為生動的體現。
賴非書跡
《考古拾趣》不是一本學術專著,而是賴非先生在他那豐富且不凡的學術生涯中,選取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轉化為生動可讀的隨筆集。此書頗好讀,歸納其中的內容,約略可以分為這麼幾類:其一,數量最多的自然是他在漫長的學術生涯中關涉考古發掘、調查記錄、製作拓片、付梓成果的工作片段;其二,圍繞著觥籌交錯的生活趣事;其三,他與文博系統、高等院校、文化單位乃至東西方漢學家的交往點滴;其四,對家庭生活的部分追憶。賴非先生雖然著述等身,辛勤治學,但書中所呈現的並非一位專心治學而心無旁騖的“學究”形象。恰恰相反,書中的他,脾性憨直又溫厚,豪放又細膩,尤善於捕捉艱苦工作中的些微生動、有趣的瞬間。因而不妨說,長年奔波於外地的考察,枯燥而專門的研究,似乎從未徹底解決的學術經費問題,大大小小的人事關係,都不曾消磨他那一顆溫暖而細膩的心靈。以書中的篇目而言,《一堂未了課——記銜草寺的小女子》體現出他那悲天憫人的柔軟情懷,當然,其人可憫,其事可嘆,而這種一瞬間的陰陽之隔能在歷史觀相當通達的考古學家那裡激盪彌深,本身也傳達了人性的一抹溫情。《中午喝大了》表露出作為“資深酒仙”的他在把盞舉杯之際仍舊不能忘懷的懷古之幽思,這似乎不僅僅是出於職業屬性或知識積累,其實也可視為舊式風雅文人的遺風。《筆會:糖衣炮彈》與《對不起老書記》則分別對上世紀九十年代以降的賣藝走穴之風與一些領導幹部出於附庸風雅的濫權行為,以坦率卻不失分寸的調侃。深明自己“該吃哪碗飯”的賴非先生終究沒有“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其間的取捨態度,實在可貴。
《考古拾趣》目錄
由於賴非先生的學術生涯主要與各式考古發掘、田野調查活動相關,因而此書中的多數文字,都以之為題。將這些篇目連貫起來,其實為讀者瞭解一位長年從事實地發掘、田野調查與著述耕耘的學者,提供了許多有趣且有價值的信息。例如《談“命運”》一文,相當簡要地回顧了他在北大求學與後來工作的經歷,今人熟稔他對北朝摩崖刻經的研究成果,但在特殊的年代裡,他其實參與了各式各樣的考古活動——成為了“萬金油”,這對於讀者重新認識學術界中“專家”的含義是有幫助的。而在異常艱辛、回報寥寥甚至不免於入不敷出窘境的工作中抽繹出來的幾句“雋語”,如“那墓坑,下去不願意上來,上來不願意下去”,“考古考古,連蒙加唬”,“四海為家沒有家,一年到頭不是頭”等,其實都是備嘗甘苦後的心得之言。其間既有對研究的熱忱,也有對逆境的豁達,因而讀者們在圖書館、書店的一排排書架中穿行而過時,千萬不要忽視其間許多研究成果的分量,更不要忽視其背後那些有趣的人。至於他在“下坡村”的種種經歷與見聞;在慨嘆“人品貴逾金”的同時,抨擊愈發猖獗的文物盜掘行為;對前輩學人如朱錫祿先生等人的敬重——都呈現出其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這些內容固不因一些戲謔、詼諧之辭而減色。
在鐸山打拓片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生活、工作和交遊趣事中的些許論學、論藝之語,雖然都是點到為止,但很見功力。茲舉兩例。其一,《“拓片不可信”》一文,講到他於2010年在海德堡學術院的會議上“語驚四座”的經歷。但拓片何以會“不可信”(此處應指不可盲信),實際上反映出他作為有著長年製作拓片經歷的資深考古學家的睿見。蓋凡有此經歷者,無不知捶拓工具、手法、製作流程、裝裱、天氣情況甚至拓工是否識字、是否會寫書法、是否知道石面某處有字、是否精於捶拓等,都會嚴重影響甚至決定拓片的最終形態,更不必說古往今來的古董商為了欺世牟利而發展出“改鹿為馬”、“易魯成魚”的成熟手段,因而毫無“戒備”地將拓片等同於原石的“真實”寫照,實在是大有隱患的。在這一方面,如巫鴻教授的名作《說“拓片”:一種圖像再現方式的物質性和歷史性》(收入《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雖然已經注意到了拓片的“物質性”(materiality)與“時間性”特點,但仍未對拓片與原石的關聯(即使是在某一特定時間)是否一定可靠這一點表現出多少懷疑。因而一句“不可信”,不啻為具有醍醐灌頂之功的“老僧棒喝”。當下治藝術史的學者倘欲在“物質性”這一取徑上繼續有所發明,賴非先生的告誡,自是極為值得關注的“誅心之論”。其二,在《雙手扒開文明的門》中,賴非先生出於考古學家的敏銳判斷,一眼望出著名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依據作為“採集品”的大汶口陶尊刻符論證文字起源的“硬傷”——缺少考古地層學信息的支撐。由此導出了他在後來參與發掘陵陽河遺址時,發現地層清晰、分期確鑿的陶尊殘片,從而為“中國有5000年的文明史”一語提供了鑿鑿可據的實物。雖然從近來的學術研究而言,5000年前的大汶口地區是否可以與後來的“中國”(民族、政治等方面)概念相聯繫,而這些陶尊上的刻符又如何與後來的“漢字”系統發生直接的淵源,還有進一步討論的餘地。但立足於帶有完整地層信息的可靠實物,不盲從權威且不被民族主義情緒衝昏頭腦,仍是相當難能可貴的。類似的“名言警句”在書中尚有不少,對於那些熱愛文化、關心學術的博雅讀者而言,自然不會有失之眉睫的“遺珠之憾”。
海德堡內卡河邊
賴非與雷德侯教授
賴非與韓文彬教授
近年來,隨著國家加大了對各地文化遺產的保護力度與研究支持,高水準的研究著作與愈發精美的展覽圖錄也大量涌現,加之眾多域外學者參與其間,使得像北朝摩崖刻經研究這樣的冷僻領域霎時變得“熱鬧”起來,在坊間也吸引了為數不少的“粉絲”。但正如賴非先生深為海德堡大學藝術史系那歷時長達300年的羅馬時代銘刻研究課題(如今剛剛過半)所震撼一樣,在學術項目“多快好省”、研究課題“大幹快上”的時代風氣中,我們越發需要一些冷靜、剋制與沉潛的品質。在數年前的一次交談中,賴非先生以相當通透的眼光對自己的研究成果與該領域在未來的發展方向以客觀的評估,大意是:從學理而言,針對如此豐富且異常複雜的文化遺存,僅僅是田野調查、製作拓片並釐清部分作者行跡與文本內容等基本信息,便耗費了整整一代學者的數十年光陰,而接下來的在宗教學、文獻學、銘刻學、歷史學、藝術史、環境學等方面的深入探究,如今才剛剛起步。將這番言論與《考古拾趣》中的工作片段一併考察,則他在書中未曾提及的一句話便驟然浮現了出來——無怨無悔地獻身於學術事業。
近時歐、美、日學者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漸成規模,這自然是學術進步、文化交流的可喜現象,外邦友人的學風、方法與眼光也自然會對許多問題的進一步研究產生積極作用。但頗有一些人在歆羨“他山之石”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像賴非先生這樣的國內學者在漫長歲月中的艱辛付出與寶貴積累,以致造成一種有國外某專家“垂青”而後此領域研究才得以起步的謬見。在我看來,這既遠離了事實,更違背了學術的良知。最後不得不說的是,賴非先生在書中多次提及了學術經費(特別是出版經費)的嚴重不足,據我所知,他似乎也從未徹底地解決這一問題,遂不得不依賴父母、夫人的鼎力支援,書中許多讓人動容的家庭故事,都與這種“打碎牙往肚裡咽”的苦澀境況相關。雖然以他的豁達人生觀而言,不難笑對窘境,可是,著述如此精湛的資深學者,從事著意義如此重大的研究工作,居然在“文化大省”、“孔孟之鄉”經歷著長年的“釜底抽薪”,實在讓我這個同鄉後學覺得臉上無光。欣聞賴非先生彙集學術生涯中諸多有趣片段而成的《考古拾趣》由飲譽業界的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付梓發行,出版社團隊的專業眼光與學術格局令人欽佩!這樣一本有學術、有藝術、有人生、有性情特別是有趣的書,一定會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我衷心地祝願賴非先生學術之樹長青,撰寫更多著述!因為我知道,他肚子裡有趣的學問、有趣的故事,還多得很!
附記:筆者在寫作過程中,曾得到李志華先生、劉鵬先生等師友的幫助,謹此致謝!
(本文作者系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標題為編者所改,原文標題:賴非先生《考古拾趣》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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