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雖然網絡小說被詬病文學性不足的聲音一直都沒有斷絕，但不可否認的是，經過20多年的發展，網絡小說在中國擁有數量不俗的讀者群。故事的魅力，沉浸感的閱讀，在一個普遍感到疲憊的時代，網絡小說非常善於幫助讀者在一個虛構的世界，收穫相應的情感共振，而讓心靈得到撫慰。與影視聯姻，形成IP鏈條，也讓網絡小說影響力波及到更廣的受眾，“出圈”效果顯著。
網絡文學自1998年左右在中國開始萌芽。1999年，喜歡文學寫作的溫州女子蔣勝男，在網絡上找到了文學夢生長的沃土，至此開始了她碩果累累的網絡文學生涯。在過去20多年內，她寫過十餘部網絡小說。其中《權力巔峰的女人》《鳳霸九天》《鐵血胭脂》，以及包括被改編成電視劇大火的《羋月傳》。作為網絡文學20年發展史的參與者、見證者，蔣勝男也得到更多的社會承認。自2014年起她擔任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2018年當選為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作為目前唯一一名當選全國人大代表的網絡作家。
蔣勝男的小說，多以歷史上的重要女性為主角。難能可貴的是，她沒有陷入不少網絡小說中“宮鬥”“爭寵”的窠臼，而是著重對女性心靈成長史的表達，而且表現出宏大的歷史視野。《羋月傳》之後，蔣勝男全力創作一套“宋遼夏”三部曲的歷史小說。其中關於遼國的作品《燕雲臺》，是以遼太後蕭燕燕為主角。這套四卷本小說在2016年至2018年出版，被評為“2019中國好書”，“2019年網絡文學雙年獎”金獎。2020年8月，浙江文藝在上海書展上推出《燕雲臺》完整四卷。由竇驍、唐嫣、佘詩曼主演的電視劇版，已經制作完畢，等待播出。
在《燕雲臺》中，蔣勝男講述了遼國蕭太後蕭燕燕由純真的少女逐步蛻變成長為一名運籌帷幄的女政治家和軍事家的傳奇故事。契丹立國初年政權動盪，出身後族的三姐妹分別嫁入皇族三支，為了各自愛人的江山和政治理想，她們被迫揮戈相向。蕭燕燕出身後族，本傾心青梅竹馬的漢人韓德讓，卻偏偏被皇子耶律賢看中。一場政變，皇子耶律賢繼位，同時，迎貴妃蕭燕燕入宮。蕭燕燕入宮之後，遼景宗耶律賢教會了她如何統治一個國家，賢臣韓德讓卻幫助她成為一代明主英後。蕭燕燕積極推行漢制，併為宋遼之間奠定了長達120年的和平。
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網絡文學生涯裡，蔣勝男寫過大量的戲曲、武俠、玄幻、言情等題材的小說。這也為她寫歷史小說做了充分的練筆準備。通過生動、細緻的故事和人物，蔣勝男展現遼金文化的歷史以及草原文化和中原文化相交融的過程。為收集遼朝歷史資料和實地感受草原民族的氣息，蔣勝男實地去赤峰遼上京遺址考察、採風。
在蔣勝男的創作計劃裡，《燕雲臺》之後，她還會寫為宋、夏各寫一本書，“我想用三本書，分別以遼的眼光看宋夏，夏的眼光看宋遼，宋的眼光看遼夏。目的就是，用這種多元的眼光、開放的心態去理解不一樣的文化，而不是過去小說中簡單的表現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歷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蔣勝男對自己的作品有高遠的志向，“希望讀者跟我一起，看看在過去的某一段歷史時刻，身處不同立場的人，是怎麼想的，怎麼選擇的。尤其是，當他們站在歷史和命運的十字路口，是如何找到屬於自己出路的。”
選擇蕭太後作為主角，蔣勝男也是經過一番考慮。“並不是因為我特別偏愛她，要為她著書立傳。而是因為蕭燕燕的角色更適合作為一艘船，更能承載那個時代轉折變遷的最大故事量，載著時代與故事向前走，能將浩瀚的歷史長河呈現在讀者的眼前。”
對話蔣勝男：
作家、國家二級編劇，全國人大代表、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溫州市藝術研究所戲劇編劇。近日，封面新聞記者在上海面對面專訪到蔣勝男。作為最早一批觸網寫作的網絡作家之一，蔣勝男對網絡文學的特性、價值和意義，有深入的理解。對於小說與時代的關係，IP影視化，她的看法也非常新穎、實在。
01
“當人大代表提建議和文學寫作是共通的，都是與社會共振”
在2020年兩會期間，蔣勝男提了關於刪除民法典草案離婚冷靜期條款的建議。她解釋說，條款出臺的初衷本是為了避免當事人輕率、衝動離婚，維護家庭穩定。但以極少數人的婚姻問題強迫絕大多數人為此買單，在已經確認失敗的婚姻中被迫延長痛苦，甚至因此可能激化矛盾，增加人為衝突，很可能結果與良好初衷適得其反。“離婚冷靜期”還可能引發結婚率與生育率降低。蔣勝男的建議被報道後，得到很多網友點贊。
封面新聞：你一位善於書寫歷史題材的作家，同時也是高度關注社會現實的人大代表。這兩種身份，在你身上有怎樣內在的聯繫？
蔣勝男：當了全國人大代表，我要關心的事情更多了，要關注的問題更廣了。之前作為一個作家，關心的是如何寫出一部好的作品，現在成為全國人大代表就會把目光看得更加長遠一些，除了文化領域、知識產權領域的問題，還要看到與民生相關的領域，為人民積極發聲。作為作家，大部分的時間需要在書房裡一個人寫作。當人大代表就需要走到現實生活當中，去關切到更多人的需要。這兩個身份表面衝突，但其實也可以互相給予營養。當人大代表，有助於擴展我個人的眼界和思想素養，也能有益於我的寫作。而我作為作家，我的行文能力，則有助於我在向大會提建議，思考和行文都更周全。
封面新聞：我們注意到，作為作家，你的作品主角多是女性。作為人大代表，你格外關注容易成為弱勢的女性群體發聲。你自己意識到這個特點了嗎？
蔣勝男：身為人大代表，我有責任關注到整個社會群體、社會動態，然後根據調研，思考，形成我的建議。所以，提一個建議，不是我自己空頭想出來的，而是我首先注意到了社會上某個群體的呼聲。作為作家，我傾向於選擇女性為主角，也是有原因的。比如在當下這個社會，女性受教育的水平普遍提升了，對社會做的社會貢獻也更大了，女性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獨立自主性。那麼，就產生了一種需要在文學上給予反映的要求。這也給了我以女性為主角的可能性。總之，所有這一切，都是社會跟我共振所產生的。
02
小說IP影視化鏈條容易出糾紛？行業還未規範化，建議各方守住本位
網絡文學引起情節突出而格外與影視有緣。蔣勝男的《羋月傳》被改編成電視劇大火，《燕雲臺》也已經被改編成同名電視劇。當下，蔣勝男另外兩部小說《鳳霸九天》和《鐵血胭脂》的相關影視化作品，也正在籌備中。
封面新聞：從小說IP到影視產品，中間轉化過程中涉及到產業鏈上的很多環節。經常會出現一些糾紛。作為作家，你在跟投資方、製作方也經常打交道，總體有怎樣的感受？你認為，文學、資本、技術之間應該怎樣形成一種良性關係？
蔣勝男：出現糾紛，我覺得跟整個行業還沒有足夠規範化，比較容易發生越界、越線情況有關。各方合作者可能一開始出於比較良好的願望，但是在整個的製作過程中，每個人的思維方式、想法、利益切入點不一樣，就會出現很多一言難盡的狀況。大家也就需要承受更多的失敗去學功課。在參與這個過程中，我也感受到過不少困惑。總體來說，我的體會和最大建議就是，大家要各自守住本位。大家一起造一座樓，如果你動一點這個地方，他動一點那個地方，將來樓塌了，卻誰都不負這責任，這就很難合作好。
封面新聞：作為作家，看到自己的小說變為影視，是什麼感受？你覺得符合你寫作時候最初的設想嗎？
蔣勝男：很多時候，大家一開始懷著很好的期待。但實際做的時候，會出現不同的偏差。影視對小說，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呈現。但是作為作者，我們都希望影視對小說能做一些加法。比如影像美學上的加法，表演上的加法。
封面新聞：影視化讓你的小說得到更大範圍的受眾。你感受如何？
蔣勝男：影視改編對於小說，會有一部分的信息折損。但是從傳播角度來說，反而帶來了增量。影視不允許像寫文字那樣過多鋪陳歷史文化，而必須做一個戲劇化人物。然後讓這個人物，像一條船一樣，去承載住我想要傳達出的歷史信息。在《燕雲臺》裡，我找到的這個人物就是蕭太後。因為蕭太後這條船，能承載的量最大。我希望人們看到這條船之後，一定記得去找那條河。改編的電視劇火了，我的小說更多人看了，這當然是好事。但我更希望，影視化成果火了很多，能帶動更多人去了解我書中表現的文化和歷史。
比如《羋月傳》出來以後，人們對羋月故裡的關注，關於先秦人是怎麼生活的相關介紹，開始熱起來了。甚至還帶動成立楚文化周，楚文化園區，相關文化產業研究會，甚至一些考古項目。對羋月這個人物的興趣，現在還出現了一些大橋、街巷以羋月命名。這是讓我感到自豪的。促使大家更多關注文化，而不是隻關注帶動多少大的圖書銷量或者漲粉，是對我作為一個作家最大的褒獎。
03
談網絡文學價值：“你看不上的爽文，可能帶給他人非常強的心靈撫慰”
封面新聞：你現在是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的網絡小說創作隊伍比較強大。出現了不少實力不俗的網絡作家，比如流瀲紫、阿耐等等。浙江省的網絡文學發達，在您看來，有哪些因素促成的？
蔣勝男：我覺得跟這裡自古以來，這裡的經濟比較富庶和歷史文化積累儲備比較深厚有關。再加上，改革開放以後，東部也是發展得比較快的。像我這一撥在江浙長大的70後，很早就接觸了電腦和互聯網。我從1997年的時候，就開始用網絡聊天工具，1999年就開始在網上寫作了。
封面新聞：很多網絡作家，在網上連載新作，需要做到每天保持日更多少字。你現在寫新作品，還是首先放網上嗎？你現在不用每天也必須在網上更新了吧？
蔣勝男：我的作品現在也會首先往網上放。但是因為我現在主要是寫歷史題材，需要查很多的資料，而且我現在需要做不少社會活動，就不太可能保證做到每天連載更新。所以我現在，只能攢夠足夠的數量，再去拿到網上發。
封面新聞： 我發現，有一些寫作者，一開始是在網上發表作品。但是受到關注，成名之後，再有新作就直接出書了，不會在網上首發作品了。甚至有個別人，成名之後對“網絡作家”這個詞，都不太願意接受了。但你不是這樣。
蔣勝男：20年前，我生活在溫州，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找不到發表作品的途徑。網絡是當時我唯一的途徑。雖然現在網絡不是我發表作品的唯一平臺了，但是我對網絡充滿感激和尊重之情。
封面新聞：關於網絡文學，一直有一個聲音就是，對每天更新一定字數的需求，有損文學性。你怎麼看？
蔣勝男：就算有損文學性，但至少還能寫得出來東西。總比一個人寫了幾十年，也沒寫出一個作品來到讀者面前好得多。只要有作品出來，寫作者就會在創作中得到磨鍊，得到提升。我覺得，在純文學寫作上，攀文學高峰，是一種方向。寫通俗的網絡小說，也是一個方向。文學的大家庭，應該是百花齊放才好。一個花園裡不能只允許芍藥牡丹存在，狗尾巴草你也得允許它生存。很多你看不上的爽文，可能對於一部分人來說，具有非常強的心靈撫慰作用。尤其是現在高壓快速的生活節奏下，人更需要心靈的撫慰。如果文學能幫助人們一些負面情緒給轉移了，這也是文學社會功能一個體現。
04
“大女主”不是空頭想出來的，是新時代女性群體需要在文學上有精神映射
不管是《羋月傳》，《還是燕雲臺》，2018年1月出的一部中篇小說集《衡量天下》，裡面收錄了歷史上有名的六位女性的故事，分別是妲己、西施、上官婉兒、花蕊夫人、鄭一嫂和呂碧城。蔣勝男的小說對女性主角格外青睞。而且，她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女主角都很強大。
封面新聞：大女主的情節是怎麼形成的？ 從 《羋月傳》到《燕雲臺》，可以看到共通的地方：都跟一位女孩從柔軟逐漸強大的成長史相關。用網友的話來說就是“大女主”。這種“大女主”情結，是怎麼形成的？接下來準備寫什麼？聽說您下一部作品的主角將不是“大女主”？
蔣勝男：大女主也不是單憑我自己的愛好，腦袋一拍，想寫就能寫的。而是有社會背景。從全世界範圍來看，二戰以後，大量的女性走上工作崗位。在中國，1949年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大量的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通提高，走向社會，有了更多的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和平臺。如果沒有這樣的社會時代背景，我再寫大女主，也肯定沒人感興趣。 “大女主”作品能走紅，是這個時代賦予的機會。
有獨立思想、事業的女性，也呼喚能在文學形象中尋找到一種靈魂的共振。人們為什麼會喜歡羋月，喜歡蕭燕燕？我覺得，跟很多讀者從中看到了一種文學形象的映射有關。當一個人在經歷挫折的時候，能夠一個文學的形象，支撐他們的內心繼續下去。《羋月傳》裡有這樣的臺詞：“我現在怎麼辦？”“你覺得那是絕境，那就是絕境。你覺得這只是困境，你能走出來，你就能夠做出來。”這句對白，我寫給讀者，也是寫給我自己的。因為我的人生，也曾經面臨過極其絕望的一個狀態。但是我相信，我能走出來，我就真的走出來了。
封面新聞：四川是很多經典的武俠小說的靈感促生地，比如青城山等。您對四川有怎樣的印象？去過四川嗎？印象如何？
蔣勝男：我去過四川。我對還珠樓主的《蜀山奇俠傳》非常推崇。《蜀山奇俠傳》可以說是我們當下的所有武俠和玄幻小說的一個源頭。不管是金庸也好，黃易也好，在他們的作品裡頭，都能看到受這部作品影響的這些痕跡。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帶給一個地方的文化附加值，是巨大的。還珠樓主的《蜀山奇俠傳》真的是四川傳統文化的一個大IP，簡直相當於是“《魔戒》+《哈利·波特》+漫威”，特別值得好好深入挖掘、開發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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