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西法爾
作者導語
著名演員謝園因突發性心臟病逝世,享年61歲。這個消息讓所有人感到震驚和惋惜。雖然多年前謝園就已逐步淡出演藝圈,將主要精力轉移到年輕演員培養上,但是觀眾們仍然記得八九十年代「喜劇三劍客」如日中天的黃金歲月。
生命的長度由上天賦予,演藝生涯的長度則由時代賦予,謝園如超新星一般紅透影壇又在巔峰時期急流勇退,未嘗不是鉅變中的時代的一個縮影。謹以此文紀念之。
(本文於2019年5月13日首發於「虹膜」
在《神話學修辭術》一書中,羅蘭·巴特不無調侃地指出:曼凱維奇的《愷撒大帝》(1953年,馬龍·白蘭度主演)的特點就是主要角色額頭上都有一綹醒目的劉海,「像小旗幟似的飄揚在他們的額前」。
《愷撒大帝》(1953)
這就是好萊塢化的羅馬人「混合著自以為是、美德和征服」的外化特徵,實際上是美國佬的自我寫照。
該片的另一個特點是愷撒大帝總是肌肉緊繃、汗流滿面,這是愷撒時刻處在內心交戰狀態的象徵。
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愷撒
在日後的《賓虛》、《埃及豔后》這些好萊塢攝製的古羅馬題材電影中,我們總能找到這套似曾相識的符碼,甚至在《角鬥士》、《羅馬》這些新千年之後的片子中也能長盛不衰。
《賓虛》(1959)
羅蘭·巴特在提醒觀眾:鏡頭前的演員總被有意無意地被符碼化、象徵化,看起來最表層的臉龐實際是具有深層意義的面具,承載著特殊的信息功能。
這讓我想起了八、九十年代之交那批同時躥紅的演員:姜文、葛優、梁天、王志文,還有謝園,被時人冠之以「醜星」的稱號。90年的《電影藝術》上還有人撰文將其合稱為「姜謝現象」。與前輩影星相比,他們的臉是如此令人陌生,承載的文化意義也出現了巨大的斷裂。
謝園是這批影星中最難以符號化的。
謝園
說他是「醜星」實在有點冤枉,因為他的面部的線條缺乏鮮明的特徵,乍看起來談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醜。但他偏高的顴骨使臉孔顯得瘦削,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剛剛結束不久的磨難歲月,而繃緊的嘴唇輪廓則暗示著平靜剋制的外表下還有一個被時刻處在監視下的自我處於隨時可能爆發的狀態,只有從躁動不安的眼神中才能偶爾確認這個自我的存在。
《大喘氣》(1988)
因為戴著「雙重自我」的面具,謝園的面孔顯得難以捉摸,如果在強調透明的年代,難以捉摸本身就構成了政治上的不可靠。「姜謝現象」之所以引起時人的熱議並不是因為姜文謝園像加西莫多那樣醜絕人寰,而是因為他們的形象和王朔筆下那些離經叛道的主人公一樣,對於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來說構成了難以歸類的陌生異質。套用羅蘭·巴特的話來說,謝園這張貌似平平無奇的臉本身就意味著 「一個事件」。
1978年謝園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他的同班同學中有張豐毅、張鐵林、陳國星、沈丹萍,其貌不揚性格內向的謝園在其中並不顯眼。北影畢業後,謝園在《新兵馬強》、《鄰居》等影片中出演了一些次要角色,他的第一個主要角色是張軍釗導演的《一個和八個》中的「奸細」。
《一個和八個》(1983)
張藝謀的攝影鏡頭從陶澤明、魏宗萬、謝園這些極具雕塑感的臉上依次掃過,演員的個性色彩變得模糊,一套新的象徵美學初露頭角。這部影片標誌著大陸「第五代」的導演的橫空出世,謝園的個人星路從一開始就與整個時代的轉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謝園那張混合著兩個靈魂的臉彷彿天生就是為「傷痕文學」而準備的,憑藉主演《孩子王》中的老竿和《棋王》中的王一生,這張臉終於為全中國觀眾所熟知。
《孩子王》(1987)
兩部影片都改編自阿城的知青文學,兩位主人都生性木訥,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裡落拓不羈,與身邊的大環境格格不入。他們又都別有偏才:老竿誨人不倦、王一生棋藝精湛,都在艱苦的生存條件下頑強地實現了部分自我價值,可以說是戳中了千萬知識青年的心結。
《棋王》(1988)
謝園的表演精準地詮釋了這兩個角色刻板的外表與緊張的靈魂之間的對立,時時刻刻「收著」,越是到了「棋呆子」王一生與九位棋士車輪大戰的緊張關頭,謝園越是顯得如老僧入定般的木然。
對比香港版的《棋王》這一特點就顯得更加突出:港版的主演梁家輝同樣剋制,但時不時會流露出徐克式誇張的肢體語言,反不如以靜制動的謝園更能準確地抓住一代人的集體PTSD心理。
《棋王》(1991)
憑藉王一生這個角色,謝園摘得了第九屆金雞獎影帝的桂冠。
《棋王》(1988)
像老竿、王一生這類具有雙重自我色彩的角色最契合謝園的氣質,但這樣有豐富層次的角色可遇而不可求,走紅之後的謝園接演的角色延續了他的表象自我與內在自我兩個路線:一類是《寡婦村》中的忍不住違背祖訓與妻子私自圓房的阿泰,《上海一家人》中的老實懦弱的阿祥,將其人格面具中木訥剋制的一面發揮到了極致。
《上海一家人》(1991)
另一類則是《大喘氣》中的走私彩電的「倒爺」丁健,犯罪驚悚片《瘋狂的代價》中的倒賣黃色書籍的小販李長偉,這類角色將謝園人格面具中叛逆的一面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但對謝園來說,這兩種角色都失之簡單,相當於僅發揮了他的一半潛力,「棋呆子」王一生仍是他個人表演的巔峰。
《瘋狂的代價》(1988)
在喜劇片《愛情傻瓜》中謝園乾脆一人分飾兩個反差極大的角色:帶著愛人逃婚的陝北農夫田喜和北京的大明星謝優。可惜這部電影的劇本具有嚴重缺陷,完全是九十年代對於「城市人」和「鄉下人」刻板印象大雜燴,雖然是為謝園量身定做的劇本,他卻並未能在其中貢獻出有深度的表演。
這一時期謝園出演的作品多為京味喜劇,如《愛情傻瓜》、《無人喝彩》、《高朋滿座》、《喜劇明星》等等。謝園也被當時的觀眾與葛優、梁天並稱為「喜劇三劍客」,這批京味劇捧紅了一批演員,卻令身兼雙重氣質的謝園顯得的有些迷失。
《無人喝彩》(1993)
在《高朋滿座》中他扮演的為鄰居打抱不平京城老炮兒,古道熱腸頗有點類似陳佩斯塑造的「二子」,但他的攻擊性太強,不如「二子」寬厚可愛;《無人喝彩》中與前妻藕斷絲連的丈夫莫名像《過把癮》中的王志文,卻缺少一點後者身上的詩人氣質,多幾分三心二意的渣男潛質。謝園的可塑性很強,但在每一個方向上都不是最強的。倒是《天生膽小》裡那個眼神陰鬱、滿腹牢騷的刑滿釋放人員是他成名後貢獻的最踏實的角色。
《高朋滿座》(1991)
綜觀整個九十年代,謝園給觀眾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喜劇角色恐怕莫過於《我愛我家》中入室搶劫的農民工寶財。這個角色倒是和王一生、老竿有些相通,都是落魄的底層人物,只不過寶財是一個更加小丑化的版本。
《我愛我家》(1993)
闖入老傅家後,寶財因直觀地感受到物質的巨大落差而處處流露出畏縮卑微,精神上卻又自視甚高,這讓謝園的雙重氣質再次有了發揮得餘地,只是這一次從他木訥的外表下迸發出來的是鋌而走險的犯罪衝動。
《我愛我家》(1993)
在情景喜劇《一手託兩家》第8集中,謝園再次客串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民間「發明家」,已經好幾個月都吃不上一頓飽飯了卻幻想著搞出驚天動地的偉大發明。
《一手託兩家》(2000)
陳寶國飾演的中介公司老闆譏諷地告誡自己的年輕員工:「你們要有察言觀色的能力,有的客戶素質都低成那樣了還說自己是搞高科技發明的——你看他那模樣,像高科技嗎?」
隨著中國城市化的提速,來自農村懷才不遇、不甘於命運的海量底層迅速地從富含詩性的正面形象變成了現實中的不穩定因素,而且越是懷才不遇越危險。對於以飾演知青成名的謝園來說這實在是有點諷刺。
時代變了,「傷痕文學」不再被人問津,幹嘛去主動戳破傷口呢?新經濟體制發揮出強大的整合能力,將一度陌生的面具重新歸類就位。謝園就像是失去了棲息地的猛獸,適合他的角色漸漸只剩下了在城鄉之間流竄的可疑人士。
今天「喜劇三劍客」早已風流雲散,葛優依舊是國內身價最高的男演員之一,梁天謝園卻早已淡出一線演員的行列。梁天下海從商,謝園迴歸教壇,固然是很多個人選擇和偶然因素疊加的結果,可是誰又能說這其中沒有某種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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