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的特性》
[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
顧 良 張澤乾譯
商務印書館出版
《法蘭西的特性》是法國年鑑學派第二代領軍人物布羅代爾的遺著,在他去世後幾個月才正式出版,可謂一代史學大師的絕唱。一般認為這是布羅代爾晚年努力完成的一樁夙願,將他獨具魅力且日趨成熟的史學觀點運用到自己祖國曆史的探索中。
▲梵高《阿爾勒的吊橋和洗衣的婦女》
《法蘭西的特性》是一部未竟之作,是布羅代爾關於法國曆史的宏大構想的一部分。這個構想包括三大部分:法蘭西的特性、法蘭西的誕生和法蘭西的命運。可以想見,如果完成這個三部曲,這將又是一部與《地中海》《物質文明》等量齊觀的鴻篇鉅製。目前已經出版的《法蘭西的特性》,也僅是第一部分預想中的前兩個部分,即“空間和歷史”“人與物”。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但按佩裡·安德森的說法,這種未完成的狀態本身在某種程度上也增加了一種好奇,可以一探史學大師是如何實現自己的目標,以及他們未經修飾的創作過程。
在反思中,布羅代爾開始了他的法蘭西研究計劃
為了更好地理解《法蘭西的特性》究竟是一部怎樣與眾不同的法國史,我們有必要對布羅代爾其人及其主要的史學觀點做一簡要的介紹。布羅代爾,1902年出生在法國東部的一座小鄉村,父親是一位數學教師,他自述自己具有農民的血統,對法國的農村和農業生產非常熟悉,並抱有一貫的熱忱。他早年深受德國史學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德國新歷史學派經濟學的影響,該學派強調經濟發展的歷史性和有機性,否認存在著普遍的客觀的經濟規律,強調歷史學與理論的結合。在取得教師資格後,布羅代爾先在阿爾及利亞的中學任教,同時撰寫博士論文。此後又到巴西聖保羅大學擔任歷史教授,這給了他站在歐洲之外觀察歐洲整體的機會。這段時期,他結識了後來成為著名人類學家的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以及年鑑派第一代代表人物呂西安·費弗爾,這成為他史學生涯的轉折點。與斯特勞斯的交往,使他對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係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而費弗爾則將他引入年鑑派,使他成為其中一個積極的新成員。
二戰爆發後,布羅代爾不幸淪為戰俘,在德國美因茨和呂貝克等地的戰俘營待了整整五年。就是在戰俘營中,他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鉅著《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但由於缺乏筆記,又缺乏檔案,他不得不養成了一種沉思錄式的寫作方式。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不得不超越、拋棄和拒絕面對事件,讓偶然事件,尤其是令人惱火的事件,見鬼去吧。我只能考慮在一個更深的層面寫作歷史。”
戰後,布羅代爾雖然受到了法蘭西學院的提名,但卻被巴黎大學拒之門外,這也給了他一個機會,在大學之外建立自己的學術研究基地。這個基地就是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六部,即後來的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併成立了一個附屬機構——人文之家。藉助這些機構和《年鑑》雜誌,布羅代爾和年鑑學派的史學影響逐漸走向了自己的巔峰。然而正當年鑑派如日中天之時,1968年,布羅代爾驚訝地發現,年鑑派也已經成為了學生和知識界反對的正統。正是在這種驚訝和反思中,布羅代爾開始了他的法蘭西研究計劃。
▲梵高《豐收》
布羅代爾探索的是長時段的深層的歷史
關於年鑑學派的史學觀點,如果不放在一個更大的思想結構中去理解,就很難真正體會它的意涵和精髓。這個思想結構就是18世紀英國人憑藉自身霸權地位建構起來的一套普遍化、專門化的知識結構。
所謂普遍化思想有兩種形式,一種即所謂的法則研究,即認為人們從經驗現實的描述開始,可以通過歸納形成抽象的法則,這種法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種認識成為現代社會科學的意識形態。另一種所謂個案研究,它也是從對經驗現實的描述開始,但就此止步。這種普遍化意味著一切特殊事物都是平等的,不存在任何外在的結構差異。這種態度成為現代多數歷史學家以及一部分人類學家的意識形態。
所謂專門化思想,即認為知識可以專業化,並且並行不悖。這種論點導致在社會科學內產生了各種學科。到20世紀,不僅歷史學變得與社會科學全然不同,而且社會科學也分化成了各種不同的學科,包括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等。
而年鑑派的史學觀點,總體上便是針對這種建立在盎格魯·薩克遜霸權基礎上的知識結構的反對。一方面他反對專門化思想帶來的支離破碎,主張一種總體的觀念,主張研究經濟和社會的根源、長時段和總體的人,而不贊成研究政治表象、事件和片面的人。另一方面,他反對僵硬的法則研究,主張更為靈活的定量趨勢研究;反對個案研究,主張將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結合起來;反對歷史的獨一無二性,主張結構的歷史;反對傳統敘事史,主張以問題為中心的分析史。有了這樣一個史學思想的背景,或許能有助於我們更好地進入這部極具布羅代爾風格的法國史名著。
在該書的導言中,關於為什麼要在多不勝數的法國史書中額外再加一部新著,布羅代爾的解釋是,近半個世紀以來,歷史學家的職業已經發生了極其深刻的變化,而這種變化首先是防禦薄弱的歷史學領域遭到了各種社會科學的入侵,這種入侵使歷史學的形象和問題都發生了徹底的改觀。布羅代爾認為歷史學應該擺脫固有的牢籠,接納新的問題、新的挑戰。在他看來,傳統的以個人和事件為中心的敘事史,就如同處於童年時期的史學,它只侷限於短時段,法國史只不過變成了一連串連載故事。他認為需要一種真正成熟的史學,他探索的是長時段的深層的歷史,探求“源流的重力”,如同心理分析前不久揭示出來的無意識的暗流。這種歷史將超越政治的承諾和意識形態的信仰。它的目標是弄清法國悠久歷史的深層結構,研究法國和世界的發展趨向。
▲梵高《馬車和遠處的火車》
法蘭西的特性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麼如何實現這樣一種歷史呢?一方面布羅代爾大大拓寬了研究的時空範圍。在時間上,他將法國曆史追溯到史前的洪荒時代,探索地理以及氣候的演變,村莊、集鎮、城市的成長,歷史的血緣學,語言的流變。他關注長時段的變遷、人口的千年週期和經濟的整體屬性。在空間上,他認為六邊形的國土並非唯一的尺度,在它下面還有地區、省份和地方,在它上面有歐洲,歐洲之上還有世界。他引用布洛赫的名言“沒有法國史,只有歐洲史”,並補充道“沒有歐洲史,只有世界史”,他說:“長時段、六邊形、歐洲、世界,這些才是我探究的時空範圍。藉助這些不同的時空範疇,可以對往昔的法蘭西進行跨時空的比較,可以瞻前顧後地統觀全局,從而找出帶有傾向性的規律,而不是法則。”另一方面,布羅代爾試圖從不同的社會科學研究的角度,來分別考察法蘭西的全部歷史,於是地理學、人類學、人口統計學、政治經濟學、政治學、文化學、社會學、國際關係學,都成為了法蘭西總體史的研究工具。各門學科觀察到的每一個局部,彙總成為了法蘭西曆史的全貌。
法蘭西的特性究竟意味著什麼?布羅代爾說:“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品性,是事關全局的核心,是法國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是延綿不絕的往昔慢慢累積而成的結果。正如不見天日的海洋衝擊層,在年深日久以後形成了地殼堅硬的外表。一個民族為求得存在,只能對自身進行無窮無盡的探尋,朝著合乎邏輯的演變方向實行自我變革;堅持不懈地與其他民族對抗;認同本民族最優秀的和最基本的品質;從而在高貴的形象前,在僅為局內人所知的暗語中,看出自己的特性,在成百上千種驗證中,在各種信仰、言詞、藉口、默契、汪洋大海般的無意識暗流中,乃至在意識形態、神話和幻想中認出自己的特性。”
作者:潘永強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張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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