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自己是一個吃飯的機器。”
“公司只追求一個KPI，並不管你會為了這個KPI而最後變成什麼樣子。”那段一年多的全職吃播工作，最終沒能給周小楠（藝名）留下美好。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不匹配的收入，大量進食帶來的腸胃炎折磨，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最終選擇了和公司解約。
在龐大的吃播大軍中，周小楠只是一個微小的存在，但她的辭職依然引發了波瀾。2020年5月，“粉絲60萬，月薪才3000”“身體出了問題，大胃少女不幹了”的報道，讓人們關注到吃播背後的另一面。
最激烈的討論在3個月後。央視新聞報道，全球每年有三分之一的糧食被損耗和浪費，同時批評大胃王吃播誤導消費，浪費嚴重。假吃、催吐等諸多行業亂象，被陸續扒出。各短視頻平臺進而相繼表態，加強美食類視頻內容的審核和管理。
風靡全網的吃播此刻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大胃王們下架視頻，取掉標籤，更改賬號，似乎一夜間消失了。
對周小楠來講，這未嘗不是好事。在她個人賬號中，那些“海量”的食物不見了，“會比較輕鬆，不用再為了那些所謂的KPI，想錄就錄，不想錄就休息。”當然，流量的下滑，粉絲的減少，視頻包裝和推廣的乏力，是她需要面對的問題。
更多的博主們，也不得不面對一場轉型。
『入圈』
一次能吃200個餃子
她被吃播機構看中
關於大胃王和吃播的興起，行業內一個普遍的說法是最早興起於日韓。2009年，日本女孩木下在一場大胃王比賽中，憑藉過人的食量和可愛的外形，成為大眾偶像。2014年，韓國開始出現直播吃飯的吃播博主。
在國內，最早被人熟知的大胃吃播博主是密子君。這位受日韓視頻博主影響的女孩，5年前開始發佈吃播視頻，單條視頻播放量常常可達幾百萬。而其可觀的收入，也在之後吸引了不少人進入這一領域。
周小楠同樣受到了國外吃播視頻的影響。2016年在韓國吃播流行的時候，她在網上接觸到這些視頻，“就覺得他們能錄，為什麼我不能錄？我吃得也不比他們少呀！”
周小楠認為自己有先天優勢：“本身就吃得比較多。”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開始用包子、油條、大餅等食物做起了直播。到2019年畢業時，她的賬號已積累了10餘萬粉絲。
周小楠的視頻吸引了一家公司的關注，並希望簽約她成為全職吃播。吃食物，還能作為工作，她很快就答應了下來。彼時，公司告訴她，頂流的大胃王能年入百萬。
周小楠不迴避自己吸引公司關注的原因所在：“大胃王，有看點、有流量。”周小楠有多能吃？她直言：“一次200個餃子。”
公司為周小楠設定了“大胃少女”的身份標籤，進入“大胃王”大軍。初期，她和團隊夥伴努力地向著頭部博主奔去。對於安排的吃播工作，也儘量“硬吃”下所有食物，吃得多“流量也就肯定好”。
就在周小楠踏入吃播領域的同時，國內也涌現出大量吃播賬號。在各平臺，那些顯得簡單粗暴的進食視頻一度刷屏，博主們一頓能吃掉一大桌肘子，烤上一整頭豬和羊，甚至是牛、駱駝。數家專注於吃播領域的mcn機構也在各地註冊成立，並不斷將大胃王們簽入旗下。
此前網絡中大量的吃播視頻。
來自快手、抖音平臺的直播數據顯示，美食類直播是人均點贊數最多的領域，平臺關於美食類直播的分享次數成倍增長。
紅星新聞記者在採訪中也發現，一些原本以搞笑視頻為主要內容的機構也涉足了吃播，並在網絡上四處尋找合適的博主。
『辭職』
被腸胃炎痛苦折磨
“感覺自己是一個吃飯的機器”
有著“先天優勢”的周小楠，並沒能在全職吃播崗位上找到快樂。
她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介紹，公司會在她剛拍完吞下幾十個冰激凌的視頻後，緊接著便安排涮食滾燙的火鍋，為火鍋店做推廣。在做探店廣告時，熱情的商家常常會端出過多的食物，而為了避免商家不滿，她不得不全部塞進嘴裡。
最痛苦的一次吃播錄製發生在2020年3月，公司策劃要求她煮4斤芝士來吃，可烹製過程中出了差錯，芝士變成了“口香糖一樣的膠狀物”。因為那是非推廣視頻，如果不錄製成功，200元食材費用就要自己承擔。她最終強忍著吞下了那些東西，接下來的3天，腹部都是硬的。
大量而不規律的進食，讓周小楠開始出現經常性的腸胃炎和腹瀉。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最終選擇放棄這份工作，向公司提出瞭解約。
周小楠曾遭腸胃炎困擾。
周小楠在她個人快手賬號講述了她的辭職緣由，“高強度的拍攝工作安排以及大量吃一些過冰、過燙、過辣和對身體刺激比較大的食物，導致我的身體出現了不適，健康開始走下坡路，我也多次去看了醫生，這也讓我覺得我必須趕緊停止。”
她同時提到，自己工作期間每個月工資僅有3000元左右，交完房租後所剩無幾。另一方面，她能獲得的廣告商務提成僅有5%左右，一條50到150元，且在日常中如果沒能達到公司的規定，還面臨扣罰。“我看不到未來，長期的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肯定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公司只追求一個KPI，並不管你會為了這個KPI而最後變成什麼樣子。”周小楠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這改變了她進入這個行業的初心，“我做這一行，最主要是因為我喜歡美食，享受美食，然後也能吃。但如果只為了吃，那種享受美食的樂趣就沒有了。”
“就感覺自己是一個吃飯的機器。很多時候，連這個東西好不好吃，都已經吃不出來了。”周小楠直言。
周小楠的辭職引發了輿論關注。2020年5月，“粉絲60萬，月薪才3000”“身體出了問題，大胃少女不幹了”的報道，讓人們關注到吃播背後鮮見的另一面。
不過，她的解約並不順利。目前，她仍在與公司進行解約訴訟。
『“寒冬”』
被批浪費亂象頻出
“大胃王吃播”被按暫停鍵
周小楠沒能年入百萬。但她也表示，3000元月薪的她是這個行業的“另類”，行業中不少博主確實實現了可觀的收入。在媒體報道中，一些百萬粉絲的博主一次完整探店推廣報價即有8萬元，而部分頭部博主的報價更是達到了幾十萬元。
沒人想到“寒冬”會在夏天到來。
2020年8月12日，大胃王吃播被央視點名。報道稱，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數據顯示，全球每年有三分之一的糧食被損耗和浪費，而大胃王吃播中“誤導消費、浪費嚴重”，且暴飲暴食背後也隱藏著巨大的健康隱患。
央視報道批評大胃王吃播秀存在浪費糧食。
同時，有關大胃王假吃、催吐等諸多行業亂象，也被陸續扒出。據相關報道，2020年5月，B站某UP主誤發了一段自己的無剪輯吃播視頻，其中UP主吃的煎餅沒嚼幾口便吐了出來，後面的內容也都是如此；另外，還有吃播博主在錄製視頻時，先是硬逼自己吃下大量食物，後又利用去衛生間或下播的時間強行催吐，將吃進去的食物吐掉。
“大胃王吃播被批浪費嚴重”的話題，一度衝上熱搜。
在批評聲中，抖音、快手等平臺在迴應紅星新聞時表示，“平臺堅決反對餐飲浪費，並積極倡導勤儉節約。”並表示，針對網絡上吃播內容有浪費糧食，或是以假吃、催吐、宣揚量大多吃等方式博眼球的行為，平臺將進行嚴肅處理，或給予刪除作品、關停直播、封禁賬號等處罰。
此後，以“大胃王”為關鍵詞的視頻再難看到，“珍惜糧食”“拒絕浪費”“合理飲食”等關鍵詞提示被放在搜索頁面的醒目位置。似乎在一夜間，大胃王們消失了，大胃王吃播就此被按下暫停鍵。
一位長期觀看吃播視頻的網友，向紅星新聞記者講述了他在觀看吃播視頻時的特殊心理，“看他們吃首先很有食慾，就想看他們到底能吃多少，下一次也會期待能有新的花樣和份量，但有的時候也會覺得比較噁心，看著都脹得慌。”
“喜歡的人會很喜歡，不喜歡的就非常不喜歡。”對於觀看者的態度，周小楠說，“存在著嚴重的兩級化。”
隨著暫停鍵的按下，眾多大胃王下架視頻，取掉標籤，更改賬號。頭部博主密子君也悄無聲息地將自己各平臺賬號名前的“大胃王”字樣刪除了。曾經的“高光”標籤，此刻不得不極力甩掉。
『轉型』
美食體驗、推薦、教學
甩掉“大胃王”轉型美食博主
不再顧及公司KPI，周小楠輕鬆了不少。在休息一段時間後，她重新在短視頻平臺發佈新的吃播視頻。新的視頻中，背景隨性選擇，食物種類各不相同。區別於以往的“海量”，食物份量相對迴歸正常。
不過，她也需要重新面對一些現實問題。粉絲仍舊是這一行的關鍵，沒了大體量的粉絲群體，以及公司的包裝和推廣，顯得稀鬆平常的食物點評視頻，想獲得關注難度不小。但她享受目前的節奏和狀態，“很隨性，今天想錄就錄，不想錄就休息，以自身為主。”
事實上，更多的博主也開始了轉型。全網粉絲超過千萬的“大胃王朵一”也將自己在所有平臺的名字做了修改，將“大胃王”去掉，只留下“朵一”。她並未正面回答記者的提問：這一改變是否與“大胃王”受到批評和爭議有關，但她解釋：“以前大家看到的朵一可能只有‘大胃王’的標籤，但朵一應該有更多種可能。”
朵一在3年前進入這一行業，並迅速積累了眾多粉絲。在她過往的視頻裡，曾一次性吃下3份新疆拌麵和兩份大盤雞。她也有著與周小楠一樣的“先天優勢”：“從小就愛吃，還能吃不少。”但她覺得“大胃王”的單面人物設定，並不足以讓她持久地在這個行業裡前行。
“去年開始，我們的內容就已經開始升級，做全國的美食探訪、測評和推薦，也會做美食教程。我們希望更多地傳遞一種美食文化，讓大家體驗到更多不一樣的美味。”朵一說。
朵一所在的公司位於成都。這家成立於2017年的公司已經成為國內美食領域的頭部MCN機構，公司負責人陳先生介紹，公司成立至今，已經孵化出眾多在國內具有影響力的頭部博主。“在美食賽道上，我們已經有各類博主賬號170多個，大部分賬號都已具有80到200萬的粉絲基礎，超過500萬粉絲的賬號也有不少。”他介紹，這些賬號的全網粉絲已經過億。
陳先生介紹，國內吃播行業在最近短短四五年內就經歷了從興起到火熱上升甚至爆發的階段。行業內大量博主的標籤都與“大胃王”相關，其視頻內容多追求“新、奇、特”，主要原因在於“能夠快速獲得流量，積累粉絲”。
他不否認，其機構也曾讓旗下博主貼上“大胃王”標籤，但他們“需要迭代和升級”。“新、奇、特”的獵奇是不能讓博主個人和機構長久的。“‘新、奇、特’能夠比較容易獲得粉絲和關注，但內容價值不高，並不利於長遠的利益變現，必須要讓大家的關注點回到內容本身和博主身上。”陳先生介紹，其機構去年就開始了內容迭代和升級，“瞄準了個人vlog、美食教程、美食測評推薦等。”
“從整個機構來講，也不單單在美食賽道，還能進入更多垂直領域，還有美妝、旅遊、時尚等。”陳先生說。
紅星新聞記者在多個平臺搜索發現，眾多美食類博主的視頻內容確實發生了變化，食物分量的減少最為直觀，先前的“海量”進食，迴歸到正常的美食推薦和測評。一些曾經誇張的烹菜教學類視頻也有了變化，如在一個美食博主視頻中，紅燒蝦不再大盆倒入鍋中，而僅有幾隻作為代表。
『立法』
反對食品浪費
向宣傳量大多吃暴飲暴食說“不”
“大胃王”的標籤應該被甩掉！其背後的“糧食浪費”問題須得到制止。事實上，從國家層面到地方層面，相關立法和約束決定已經啟動。
2020年11月27日，廣東省十三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六次會議表決通過《廣東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制止餐飲浪費的決定》，首次明確對“大胃王”視頻叫停。
《決定》規定，禁止製作、傳播、宣揚量大多吃、暴飲暴食以及其他浪費食品的節目或者音視頻信息，同時，網絡音視頻服務提供者也要加強音視頻信息的審核，及時制止涉及餐飲浪費音視頻信息的傳播。如果違反該規定，製作、傳播此類節目或者音視頻信息，將由廣播電視主管部門、網信部門依法予以處理。
國家層面，旨在加快建立法治化長效機制，為全社會確立餐飲消費、日常食物消費的基本行為準則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食品浪費法》草案於12月22日提請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初次審議。
草案明確，禁止製作、發佈、傳播宣揚量大多吃、暴飲暴食等浪費食品的節目或者音視頻信息。違反規定的，責令整改，給予警告；拒不改正或者情節嚴重的，處1萬元以上10萬元以下罰款。
多位業內人士認為，法律的“緊箍咒”讓行業得到規範，讓視頻的內容品質得到提升，讓更健康的美食文化得到傳播。
紅星新聞記者 杜玉全
編輯 彭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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