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後臺收到一條留言。
其實有很多強烈要求寫《我的團長我的團》的留言,尤其是《八佰》熱映的時候。
這條簡直令人受寵若驚,甚至有一種,寫不好羞於面對各位桃廠猛男辣妹的感覺。
明人不說暗話,豆瓣9.5的《團長》,確實是中國電視劇,或者說中國抗戰題材裡始終繞不開的一座大山,這山不是落在實地的,而是飄在雲南騰衝的半空中,冷冷地俯視著地表的人們。
每一次它重新出現在大眾眼中,不亞於一次新式“叫魂”。叫的是什麼人,想叫醒的是誰的魂?今天就再來說說。
這部劇的形式跟《大明王朝1566》一樣,背景真實,故事虛構。取材於滇緬抗戰,現在百度百科是這麼記載這段歷史的。
中國遠征軍的指揮官是杜聿明,而先鋒官就是毛澤東筆下“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的戴安瀾將軍。
歷史教材總會攫取比較積極的那一面,其中很多細節都會被埋沒,實際上,英方並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至中國盟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為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
來自鳳凰視野的10集紀錄片《中國遠征軍》
中國盟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一些散兵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他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團長》講的就是一群散兵組成的炮灰團的故事。
1942年,中緬邊境有座叫禪達的小鎮,是個潰兵集中地,他們來自五湖四海。
小太爺孟煩了,北京人,曾經是國軍某支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在經歷四年敗戰和幾千公里的潰退之後,連隊終於全軍盡墨,就剩他一個瘸了條腿苟延殘喘。
郝獸醫,陝西人,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場救助傷兵,然後被傷兵裹挾進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叫他獸醫。
東北佬迷龍,1931年流亡入關,剛登場看起來像個剛乾了一大票的土匪暴發戶,不屑與他人為伍。
蘭曉龍用了一個點來突出這個人物的反差,孟煩了他們組做白菜豬肉燉粉條時,迷龍亂入,大呼小叫:“這是他媽豬肉燉粉條嗎?!”
tmd,真正來自白雲黑地的鐵血爺們兒。
廣東佬蛇屁股,被叫做蛇屁股是因為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吃光了,打過淞滬之戰,老兵,身上一直放著把菜刀,因為他愛做飯,菜刀還可用於自衛。
少校阿譯,上海人,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這裡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他清高又和善,經常唱著一些幽怨的江南小曲排解鬱悶,所以老是被收容所裡的人嘲笑。
豆餅,河南人,這群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十九歲,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連長征做馬弁,開始生平第一次遠足,至今沒能結束。
孟煩了的跟班康丫,山西人,老是喜歡問人要東西,“有煙的沒?”、“有釦子的沒?”
湖南人不辣,總是一口濃郁的湘南腔,油滑激憤,雖然只是上等兵,但從來沒有拋下過自己的漢陽造。曾說過:“中華要滅亡,湖南人先死絕”。
四川人要麻,不辣的好兄弟,比不辣更聰明謹慎,大概也是這份聰明和謹慎,讓他成為川軍團唯一剩下來的活人。
正所謂“潰兵不如寇,流兵即為賊”,這群人只求有口吃的死不了就阿彌陀佛,但因為上方兵力不足,他們又被召回,負責整編他們的是師長虞嘯卿,他想利用這群散兵重組一支川軍團,空降緬甸參加戰爭。
虞嘯卿,典型的國民黨高級軍官,像支會走路的槍,而眼神又是槍尖,有一腔熱血,如何體現他的性格,此人剛登場就發表了一番丘吉爾式的演說。
很難不令人熱血沸騰、慷慨激昂,在場大部分人躍躍欲試,畢竟遠征軍吃喝不愁,裝備齊全,能打勝仗。
小部分像孟煩了這樣的另有圖謀,為了自己的腿(孟煩了也絕不會承認自己想打勝仗)。而有的人只願意混吃等死,如迷龍,挑釁在場願意去的人。
最終他輸了,十分“勉強”的跟隨大夥走了。
無論怎樣,總算是個隊伍,這群人絕望慣了,以為迎來了希望,結果這是一支飢寒交迫的軍隊。
他們還沒有到達戰場,飛機就被“零號機”擊落,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褲衩,被日本兵圍住,驚慌之下躲進了英國人建的一個倉庫,如同羊被狼趕進了圈裡。
危機的最高點,一個男人從天而降。當炮灰團眾人以為他是日本兵又是放槍又是爆頭又是群毆時,那個人平靜地對他們說:“喂,我是你們團長。”
他自稱是接替虞嘯卿的川軍團團長龍文章,放浪形骸,瘋瘋癲癲,被大夥叫做“死啦死啦”,卻奇蹟地把散落的炮灰團從幾十餘人擴充到了上千人,帶領著孟煩了一行人渡過怒江,回到了禪達。
你以為沉悶了這麼久該熱血了,結果等待他們的不是嘉獎,而是看守。龍文章根本不是什麼團長,而是摘了軍銜自己掛帥的中尉。虞嘯卿、唐基等人審問龍文章,川軍團眾人辯護,無法用文字形容看到這段情節的感受,大家直接看視頻吧。
就在大家都猜測龍文章凶多吉少時,劇情峰迴路轉,龍文章不僅沒死還被虞嘯卿任命為川軍團團長,但等待他們的是更深的漩渦。
那就是,南天門之戰。
南天門之戰的原型就是“松山戰役”。松山戰役也叫做“松山血戰”,在這裡日軍傷亡1250人,國軍傷亡7763人。
再給大家說一遍吧,7763不是指死了7763個人,而是一個人死了7763次。
這部劇的結局可以說是中國電視劇裡最奇特的結局。
南天門之後,時間一下子跳躍到了六十年後,只有孟煩了和虞嘯卿活著,由真正的遠征軍老兵飾演,紀實風格,烏托邦之地禪達也變成了真實的取景地騰衝。
有人覺得這個結局戛然而止太過突然,有人認為一刀切令人意興闌珊,很中意這個結局,比書裡好,正如吾不願《亮劍》之後的內容被拍出來,吾亦不願南天門之後的內容被拍出來,就停在他們的英雄時刻罷了,而不是之後的操蛋犧牲。
對了,說到書,這部劇是有同名小說的,分為上下部,感興趣的可以去看看,最好是看過劇後再去看書,每個字幾乎都能變成畫面浮現在你腦海裡,非常具備衝擊感,又比電視劇多了很多細節,譬如他們的軍裝、武器,還有那些旁白沒有交代出來的,以及沒有拍出來的四集內容。
故事講完了,我們說回開頭,還是那兩個問題,叫的是什麼人,想叫醒的是誰的魂?
寫歷史,難,寫近代史,更難,尤其是遠征軍這種群體,話題其實非常龐大,涉及到中,美,英三國各自的利益衝突與算計,要說起來,可能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後浪們或許因為官方的造梗和娛樂對“獨立團”耳熟於心,但“炮灰團”是啷個錘錘?
現在的年輕人大約不太知曉“中國遠征軍”這個群體了。
上一次它在輿論中話題度大漲,還是因為諾蘭的《敦刻爾克》上映,聊到這場大撤退,稍微提及了一下被英軍坑的“中國遠征軍”。
不過都是一時的吵鬧,藉機噴電影噴諾蘭,真正有人關心過這個群體嗎?
就像當下很多人突然變身歷史學家,一個個口誅筆伐“淞滬戰役”時,不妨問問他們有幾個人知道“松山戰役”。
一個溫知識,打過淞滬之戰的兵,沒死的,後來又去打松山戰役了(《三毛從軍記》也暗示了這一點)。
所以我看《八佰》那些好不容易從日寇槍彈下逃生的士兵,其實後面還有更慘烈的松山戰役等著他們時,心裡一陣悵然。
這麼多年,拍中國遠征軍的影視劇少之又少,本該物以稀為貴,但質量都不太好,《團長》是一朵奇葩。
目前市面流行的戰爭片,大致有兩種,庫布里克的信徒,以及斯皮爾伯格的跟班。前提是戰爭這種極端環境下,要扭曲人性還是守護人性,是滑向地獄還是天堂。
庫布里克是前者,《光榮之路》他修改了電影劇本初稿的大團圓結局,將三個士兵的命運設定為被最終處決,使戰爭的荒謬和個人的無力感充斥全片。《奇愛博士》中,他懷疑人們永遠無法徹底消除核武器。《全金屬外殼》更加可怖,開頭強大的精神壓迫過渡到戰場上的血腥殘酷,直面廢墟城市,從頭到尾都是巨大的幻滅感。
而斯皮爾伯格顯然就是love&peace,《拯救大兵瑞恩》或者《辛德勒的名單》,都是講戰爭中的英雄無國別、無種族、無性別關照他人,慈悲為懷,懲惡揚善。
《團長》不屬於上面任何一種,雖然故事設置在戰爭中,但它比戰爭片走得更遠。
在《團長》之前,我們已經在蘭曉龍、康洪雷的《士兵突擊》裡看到,一個人在一種激烈的競爭環境下怎麼成為一個兵。那麼《我的團長我的團》可能就是,一群兵在一種極端生存環境下,怎麼成為一堆灰的。
我覺得它的基調很像《自己去看》,只不過主體不是平民而是士兵。
它不是一味的強調惡或者善,它想探討的,是一種真實,70多年前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它是歷史虛無主義的反義詞,它想展現這群人到底為何而犧牲。
故事的開始,是孟煩了這個唯一的活人回憶一幫死去的幽靈,他們從一開始就被戰爭摧毀,像掛著人皮的行屍,剩下的幾十集,不是講他們成為惡鬼或者成為神靈的過程,而是他們註定無名無姓地在異國的土地上埋葬。
從孟煩了擦火柴想點燃瓶子去炸日本人的坦克,但是沒火,同袍讓他去跟連長借火,連長的屍體就在旁邊熊熊燃燒著開始,煩了認識的人一個個都死啦死啦。
要麻死的無聲無息,瞬間沒了,這個話嘮連句遺言都沒來得及交代。
李烏拉,被日軍當靶子,身中很多槍失血過多而死,我記得他摸了把迷龍的臉,然後手臂沉下去;
揹負李烏拉的迷龍,這個最後的東北人也死了,被自己人殺死的。
一直跟著煩了的康丫死之前,想照照鏡子,於是炮灰團用刺刀為他打了一面鏡子。
豆餅死的最荒誕,他在後來一直當著迷龍的副射手,用身體給重型機槍當支架,高溫把他的手燙開了花,馬克沁的強烈震動將他的五臟六腑都震碎了,他後來掉入江裡而亡。
炮灰團裡最善良的獸醫,那個對他不能救護的日本傷兵囑咐:“日本娃啊,你等著你的醫生來啊”的獸醫也死了,也許他是傷心死的,因為兒子戰死了。
後半段出現的一些人物,團長的擁躉克虜伯死了,與他們不是一個派別的小書蟲也死了,這是孟煩了唯一的同鄉。
團長......團長也死了。
有這麼一個情節,年老的孟煩了經常看到電視上的抗日神劇,日本兵老喜歡喊“死啦死啦”,他邊看邊笑,因為那是死啦死啦留給他的東西。
電視劇沒有拍出一段情節是,年老的孟煩了看著年老的虞嘯卿不停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
當然找不到了,他們都化成了灰,早就不知道散落在何處。
而後通過這群本不必死卻必死的人來展示為什麼會淪落至“一寸山河一寸血”這番境地。
阿譯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軍官,第一次直面戰爭時驚慌失措地說:“我要幹什麼?到地方我要幹什麼?除了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打過仗!”
他們裡面有很多這種“督戰”的軍官。
煩了他們坐飛機去緬甸的時候,赤裸裸,人手發一個嘔吐袋,而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是一杯清水一塊餅乾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抗戰的弟兄節省!”
煩了承認:“盧溝橋響槍時我棄學,徐州會戰時我從軍,四年來敗戰無數卻屢屢逃生,逃到後來我很憤怒,飛機坦克沒有咱不說它,對方步兵戰術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譯的親傳。一萬年不變的三角隊形在叢林和大霧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過半年仗的中國兵都會說找死了。但敗的仍然是我們。直敗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龍文章譏諷:“英國鬼說他們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說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所有的鬼都說他們是笨死的。”
好嘛,講到最後,終於觸及到這部劇的核心問題,戰爭之下的國家是什麼國,國家下面的人是什麼人。
這國,不提也罷,這人,本身是一群絕望的人,他們組成了一個團,所以又有了希望,只是絕望不會消失,卻正好是在這種絕望希望交織中開出了花,那就是禪達的三色梅,也許又叫勝利。
你以為炮灰團們在做什麼,是救這片土地,土地上的國和人很爛,難道就是不救的理由嗎?也許他們輸了,但總該叫人記住他們付出過。
這是一種氣節,也是一種信仰,往小了說,是龍文章口裡的報菜名,“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乾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的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臺;東北地三鮮、酸菜白肉燉粉條;火宮殿的鴨血湯、臭豆腐;還有被打成粉了的長沙城…”,是要帶他們回到這些沒了的地方。
往大了說,那是鐫刻在中國人血液裡幾千年的凝聚力和精神力。
當然,在任何一場戰中的,犧牲都不應該是必要的。蘭曉龍也明白這一點,他老早就講過:
“《我的團長我的團》其實就是一句話——我想讓事情回到它本來應該有的樣子。不是說要去翻案,只是說本來就該尊敬的東西,我們要把它尊敬起來,這種尊敬不需要你去上供,不需要弄一個養老院,不需要天天晚上放一些關於遠征軍老兵的節目,不需要全民去流那種廉價的眼淚,但是你在心裡尊敬他們,這就足夠了,甚至都不是尊敬那個時代。”
蘭曉龍真會寫,康洪雷真敢拍,戰爭、國家、個體全都有了,如果作為影視從業者,能做出這樣一部種在人心裡的劇,可以圓滿的。
所以,《我的團長我的團》絕不僅僅是一部戰爭片那麼簡單。它愛國嗎?多愛啊,無黨派的愛。它反戰嗎?多反啊,小醉純粹的笑容是最好的證明。
它深刻嗎?太深了,炮灰團不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角色,我壓根相信了是真有這麼一群人。
當蘭曉龍祭拜那座墓碑時,真是把中國遠征軍的英靈復活在筆下了。他寫出了靈魂,演員們也演出了靈魂,所以每個都那麼叫人難忘。
可惜它是曲高和寡的,當年收視不佳,蘭曉龍和康洪雷這對黃金組合迅速消沉,而2010年之後的國產劇市場徹底變異成了資本家的遊樂場。
而11年過去了,當下互聯網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寬容開放,人與人充滿火併,有地域歧視,性別歧視,各種歧視,大家互毆互罵,一言不合就操你全家。
所有的文化產品都是社會奇譚,所有的你來我往都是殘酷物語,流傳千年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早已不作數了,別說記得“中國遠征軍”,誰還有同袍的共同擔當和惻隱之心?只剩下冷酷無情的社會,刻薄麻木的個體,大家一起內卷著。
我們沒有了信仰,如同黑夜丟失了星星。
所以每當重看這部劇時,總在想,你說到底還有誰,能像11年前的《我和我的團長》一樣,再來一次“叫魂”呢?
參考素材:
《我的團長我的團》原著
《三聯生活週刊》522期:《炮灰團,極端主義》
設計/視覺: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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