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匆忙變得緩慢
文 | 張煒
來源 | 《斑斕志》
蘇東坡常常苦惱於無法長時間經營一間居所、一項事業,不得不努力地適應馬不停蹄的生活,從長計議。他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在匆匆行旅中停留下來,以便有所領略,得以喘息。
這也是讓生活的褶皺得以伸理的一種方法,讓匆忙變得緩慢。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他由黃州去汝州赴任的過程,不長的一段旅途竟然走了將近一年,這有點不可思議。他一邊行走一邊訪問山水和友人,倒也適意。這在他來說其實是常有的情形,已經成為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行進節奏。這在今天的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既過於拖沓又為規矩所不允。
除去其他不論,現代人對如此緩慢的行旅是不能忍受的,有了快船、飛機和高鐵之後,我們對速度的焦慮不是減輕,而是愈來愈重。如果從甲地到乙地超過了五六個小時,對人的耐心就是一場考驗,這不僅是對軀體的折磨,還有內心的煩躁。今天的人恨不得發明一種魔法,把兩地之間的所有實在都抽個乾淨,讓其變為真空,然後可以心到身到。好像一切真實的存在與過程都是多餘的,只有起點與終點對接的那一瞬才有意義,才和生活發生關係。有時候我們真的喜歡和依賴虛擬,用它取代真實和混淆真實。除了組團參加所謂的旅遊,我們對於大自然、對於瑰麗的山水,基本上是無所謂的,無視其存在。
那些能夠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這種自然屬性並不屬於現代人。在一個數字和光纖時代,我們正在讓匆忙變得更加匆忙,而且還要一再地提速。人類經過千百年的進化和演變,關於緩慢的享受以及需求已經消失,好像所謂的進步只意味著提速,再無其他。
今天,還有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們還將不斷地加速。數字時代的速度、光的速度、光纖傳輸的速度,一切遠未滿足,還需要更快。我們節省了大量時間,卻也由此而浪費了更多的時間,因為生活中的各種繁瑣正在加速圍攏,迅速地將人淹沒。我們發現自己正在陷入信息的滅頂之災,不得不發出呼喚:讓我們慢下來、再慢下來。
放慢步履,求得喘息,已成為心底的呼喚。這是生命的覺醒。可惜人類既已上路,就要跟隨速度,誰都無法置身事外。我們在不斷提速中安身立命,已經是身不由己。按照天體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狹義相對論”的說法,速度會使時空改變,這種深奧晦澀的學說到底在講什麼,大多數人當然是隔膜的。我們只不過憑感受知道,現代人的“一天”是那樣短促,“一年”就像三四個月。可是我們用來計量時間的工具即鐘錶卻一直未變,刻度依舊,分秒不差。原來速度對時間與空間的作用,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所能察覺的,就連最現代的計量工具也無能為力。我們使用的只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上蒼的。
蘇東坡當年這樣對待速度:放大局部和細節,以抵抗時空的變形和扭曲。原來速度的提升從北宋甚至更早就發生了,它一直是這樣。宇宙間、冥冥中,一直都在做這種提速的奇怪遊戲,將人類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們對於速度的焦渴是十分怪異的,它正好暗合了神秘的旨意。我們在默許中不停地追趕、喘息,卻以這種提升速度的技能為榮。實際上我們投入的是一個被速度改變的時空,是一場人類的悲劇。抵抗這悲劇的,好像自古以來就有一個絕妙的方法,即詩人蘇東坡的方法。這是他以自己過人的聰慧、於悲苦的逼迫中曉悟和發明的,是對我們現代人的重要貢獻之一。
因為命運讓他一生都處在急急奔赴的途中,不得安歇,不得休養生息。他一生幾乎沒有一個稍長一點的居住地,自離開家鄉故土的那一天,就變成了一隻“不繫之舟”。舟的那一端看起來由朝廷牽拉,實際上是一隻更神秘的手在揪緊。
當命運之舟在人生的茫海上飄遊,在無方向無始終的徘徊中輾轉,蘇東坡最初誤以為自己是一隻少有束縛的閒蕩之舟。這是一種誤解。在偶然的時刻,在被強力調轉方向的時候,詩人才知道自己是一場妄測。他極端執拗,渴望自由,希望至少能夠稍稍耽擱一下,以獲得一點點所謂的慢生活。蘇東坡甚至研究養生,還在下半生繼續父親蘇洵中斷的工作,開始了“三大著述”。他千方百計地讓這隻急速旋轉的小舟稍稍停留。他對局部和細節的興趣越來越濃烈,而且心力專注,行動快捷,每到一地或細細考察,或趕緊做事。比如他任登州太守不過區區五日,加上耽擱也不過半月左右,竟然一口氣做了那麼多大事,還一飽眼福,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海市蜃樓”。
在倒黴的黃州,他多次遊蕩於寺院。定惠院東邊的小山上有一株特別繁茂的海棠,每年海棠盛開的時候,他必要攜客置酒到此暢飲,曾經五醉其下。在這段日子裡,作為一名被管制的官吏,基本上沒有什麼政事,好像極為無聊寂寞。但由於沒有公事纏身,又可以活出另一種自在、充實和飽滿。
他飽賞自然風光,在夜晚也興致不減。“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菸來月下。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高談破巨浪,飛屨輕重阜。去人曾幾何,絕壁寒溪吼。”(《遊武昌寒溪西山寺》)也就在這期間,他划船江上,夜遊赤壁,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前後《赤壁賦》。這樣的不幸落寂之期,我們卻能看到一個興致勃勃的人,一個詩興大發的人。這種情形詩人一直保持到最後,哪怕是暮年流放嶺南,也依然如此。“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慈湖夾阻風五首·二》)
我們可以想象遙遠的北宋,在催促和脅迫之下,蘇東坡這樣一個戴罪之身究竟如何應對。他在冷寂的時候仍然被監視和管轄,許多時候擁有的自由實在不多,可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從容一些,享受時光。蘇東坡用非常具體的欣悅與之抵抗,一壺酒、一塊餅、幾個黃柑、數枝梅花、一座山、一個村落、一位訪友,甚至是一條狗、一個生靈,都會打破寂寥和禁錮。他發現時間可以在某些物體上凝固,變得寬裕和慷慨。就這樣,他才沒有成為一個悲悲慼慼的生命,沒有在黑暗中窒息。
世俗人生往往變為一場追逐:身體向前急趕,身後緊隨威逼,就在這前後夾擊和圍追堵截中直到終了。我們能夠抓住的似乎不是時間,而是飄動搖盪的某種顆粒。如果時間是水流,那麼這當中會有一些硬屑,可以被我們過濾和抓住。如果讓自己停下來,“前方”會像我們一樣佇立;我們向前,它也向前;當我們回視“後方”,發現它也會停下來。也就在這個時刻、這樣的間隙,旅人才獲得短暫的喘息。
時光的水流下面有卵石,有藻類,有歡騰的生命。它們在嬉戲,在尋覓自己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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