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宮子
法國藝術家、圖像小說作家恩基·比拉在“地球震怒三部曲”中做了這個設想。未來的某一天,地球終於震怒;席捲全球的大風暴讓人類建造的城市如玩具般廢棄。為了生存,三批不同的逃難者踏上求生之路、尋找淨土。他們不僅要面臨惡劣的外界天氣,同類的野蠻行徑,還要與自己的內心精神對抗。
那麼,如何迴歸“自然”?恩基·比拉在這部作品中描繪了富有多層含義的場景,期待著讀者能從內心深處感受到這一點。
“地球震怒三部曲“中譯本書影。下午配圖未特殊說明,均來自“地球震怒三部曲”插圖。
地球震怒三部曲《動物帝國》《末世戀人》《空氣的顏色》作者:(法)恩基·比拉
譯者:王秀慧版本:後浪丨湖南美術出版社 2020年1月
1
地球的“意識”
“地球震怒”系列共有三部,分別發行於2009年,2011年,2014年。漫長的製作週期保證了它的每一幀畫面都是簡縮的藝術品。
在第一本《動物帝國》中,恩基·比拉描繪了一個具有科幻意味的末日場景。雖然起碼就目前來看,這個末日場景的形式是誇張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動物們已經在未來完全淪為人類的工具,科學家們用瘋狂的實驗製造“新人類”,試圖將人的基因同動物的基因進行融合,製造出例如可以化身為海豚在海水中潛游的實驗品。
鑑於目前科學界對倫理學尚存的敬畏,對反人類實驗和基因改造工程的抨擊,我們的文明想要真正前進到上圖所示的地步,恐怕還得鑽研不少時日。將龍蝦、鷹隼、鴿子等生物都變成攜帶智能系統的無人機,無論是技術還是批量改造所耗費的資金,都決定了它起碼在一兩個世紀內難以實現。然而,這種誇張的末日場景只是藝術家幻想出來的危言聳聽嗎?
《動物帝國》,《末世戀人》和《空氣的顏色》分別講述了三批倖存者的故事。生態警示意味最強烈的是第一本和最後一本,中間的《末世戀人》則講述了一個以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為原型的故事——羅密歐變成了羅歐密,朱麗葉變成了朱麗婭,神父手裡的東西變成了粉狀水
(一種粉末,進入口中後可以提供水源)
和特洛伊膠囊
(功效同樣是讓人進入假死狀態)
,婚姻衝突從莎士比亞原作的門當戶對、改寫成了朱麗婭的父親不得不將女兒嫁給在絕境中唯一擁有直升機、槍支、生活物資等財產的男人。勞倫斯
(扮演神父角色的退伍軍人)
的任務便是參與並改寫這個愛情悲劇的劇本。除了對粉狀水等反自然邏輯物品的批判外,《末世戀人》裡流露出的環保主題並不多,但它在一個更宏觀的主題上維護了三部曲的一致——恢復世界的原初與自然狀態。
恩基·比拉用煤灰的色調來描繪這個被汙染與破壞的世界。外觀上,它是一場席捲全球的自然災害。陰沉的氛圍預示著一個被拋棄的世界。海面上漂著工業製品的殘骸,空中的雲層裡充滿了石油顆粒。
生存環境被完全汙染,因此,人們不得不冒著風險長途跋涉,前往傳說中僅存的“淨土”,重新開始生活。
但如果僅是如此的話,尚不足以證明地球開啟了一場“報復”。這些災難現象,依然可以用因果的機械論,或笛卡爾主義進行解釋。雲層的汙染是因為人類過度的廢氣排放,海平面的輻射來自於人類核廢料的洩露等等,本質上來說,地球只是一個化學器皿,將人類釋放出來的物質,用另一種形式重新反饋給人類。
而在“地球震怒三部曲”中,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地球是具有意識的,它真的在“復仇”。它彷彿忍無可忍,對人類的作為失去了耐心,於是用“大洪水”的方式試圖將人類文明從自己身上清除出去。
我們可以看到,磁場發生了變化,勃朗峰、南極、北極詭異地撞在了一起。
當有人死亡後,大地迫不及待地敞開裂口,吞進他們的屍體。
同時,瘟疫也在暴發,飛行線路和航道都被關閉,軍隊士兵戴著防毒面具在清理屍體、維護秩序。動物們——長期以來扮演著被馴服者和野外者兩個單純的角色——此時也加入到清理人類屍體的行列中,在《動物帝國》內,它們拼命撲向受害者的屍體,一具沉向海底的人體,在幾分鐘之內便遇到了魚類的圍剿。
可能正是因此,第一部中的主人公培根與金才會是人與海豚基因的混合體,這個性情溫順的動物似乎總能在旋渦中拯救落水的人類。
但這種自我救贖的方式,在面對災難的時候並沒有起到理想的作用。《動物帝國》中有一個名為奧爾斯的角色,這個瘋狂的生物學家以科學和理性的方式來解決人類生存問題,他不僅對其他人進行基因改造,也改造了自己的身體,讓左腳變成了海豚的魚鰭。
他看起來,像是“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諷刺版。它們真的共存了,不是嗎?
2
界限被打破
這個世界,並非按照我們理性設想的那樣,在科學與探索一步步揭秘後便服從於我們制定的規則。在“地球震怒”中,科學已經發展到了近乎無所不能的地步
(連粉狀水這種產品都能誕生)
,與動物變身裝置的結合幫助人類克服了自然環境,可以在海底與天空暢行。但在恩基·比拉的眼中,這種技術的進步絕不意味著人與自然在共存協議上有什麼光榮的進展。恰好相反,由於界限被打破,人性與動物性在某種程度上也產生了基因的混雜。
於是,在第一部中,我們既能看到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培根,也能看到將培根綁在廚房裡,以食人為天性的蠻徒。
科技並不僅是帶來好處。那麼,人文精神的發展呢?這是“地球震怒”系列為我們提出的第二個關於“自然狀態”的思考。
3
“任何人”的格言
在這本圖像小說中,任何人——哪怕是食人族——也能說出精彩的格言。最具代表性的角色是一位虛無主義者,他的嘴中時不時引用來自尼采、叔本華、齊奧朗
(一位羅馬尼亞詩人)
,博爾赫斯等人的引語。
“地球震怒”的世界中似乎不存在沒有知識的人,從生物學家,童子軍,虛無主義者,食人族,再到普通的落難者,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學。當他們說出那些話語的時候,我們看到,言語起到了一種詭辯的作用,無論一個人在這場災難中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有一套相應的話語體系來證明其合理性。
虛無主義者之所以是虛無主義者,並非因為他有什麼關於“虛無主義”的體系,而是在他身上,所有體系、思想、話語並行不悖,他可以在前一句引用尼采,下一句再引用卡夫卡、貝克特、加繆……他的內心滑翔在這些言語的上方,卻並不堅信其中任何一句。
這位虛無主義者在同另一位虛無主義者的決鬥中,同歸於盡。
4
思想的侷限
我們頭腦中的思想真的是我們自己的嗎?這是一個非常顛覆性的想法。
尤其在第三冊,《空氣的顏色》中,恩基·比拉用畫面將這個問題擺到了讀者眼前。
在這些思想的背後,是一個名為Shazamword的機器在實施控制。
只要我們進入雲團,進入一團晦暗模糊的地帶,這臺連接著人類精神磁場的機器就發揮效用,開始讓人們的腦中跳出引經據典的思想話語。大多數時候,思想與言語可以起到很好的照明作用,甚至指導著迷茫者的行為,給他們以信念,直到我們漸漸走出
(或適應)
那片烏雲為止。
但有時候我們也得自問,這些思想與言語,我們引用的哲學與理論,是真正誕生於自我生命的知識,還是某個單純的話語片段。就像歷史上興盛過的、或今天依舊存在的無數種主義一樣,它們究竟是將我們的思想推向了新的高度,還是嵌套了我們的生命體驗,用言語取代了我們本真的想法。棲居在這些籬牆之內的、哲學家的追隨者們,是否更難以跨過思想的侷限?我們是不是一定要藉助福柯、鮑德里亞、弗洛伊德、拉康……才能擁有對世界的理解?才能應對現實中的災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那個“自然狀態”的我們呢。
5
一切恢復了天真
恩基·比拉的哲學思辨將這本圖像小說推向了另一個維度。
“地球震怒”三部曲在不同的層面上反思著個體與廣義的“自然”之間的關係
(不僅是人與大自然,也是人與自然規律,人與自然的自我之間的關聯)
。《動物帝國》中,是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界限;《末世戀人》中,是試圖打破莎士比亞劇本的羅歐密與朱麗婭;《空氣的顏色》中,是三批產生交集的流浪者和我們與言語的關聯。
恩基·比拉嘗試著讓讀者感受到溫情與體驗的力量。如何利用科技,將動物變成身體的一部分並不意味著與自然的和諧共存,在一幕落難的場景中,流浪者們被北極熊包圍,眼看著就要被飢腸轆轆的野獸撕成碎片,但因為聞到了倖存者身上與同類相似的氣味,它們讓開了一條道路,並試著用熊語和人類交流:
在跳入海流後,撫摸著海豚的身體,感受著暖流,人類意識到這才是完美的共存。
一場全方位的、有些殘酷的“返璞歸真”。
一個類似於“諾亞方舟”的故事。世界必須重新開始。
故事在最後一冊《空氣的顏色》中走向結局。風暴中的倖存者們開始試著建立洪水過後的新世界。而隨著角色們情感的豐富,對他人處境的關懷理解,以及進入相對安全地帶的劇情發展,畫面也從之前的煤灰色走出,世界恢復了豐富的自然色。
地球的報復並沒有停止。但在這時,它彷彿不再是一個企圖毀滅掉全人類的暴君,而像是在與倖存者們進行合作,共同拯救自己。
人類製造的核武器被吸入火山,就此消失,在理想的世界裡毫無保留它們的必要性。
同時,人類的建築物、工業廢料、樹木和石油汙染物等等也被火山吸入。
最後,倖存者們成功在動物的幫助下逃入安全地帶,開始了新世界的生活。沒什麼比“伊甸園”能更恰當地形容最後的這個結局。大自然恢復了生機,而人類,也回到了原初的“自然”狀態,再也沒有什麼思想言語去影響他們的行為,也正是因此,最後的畫面中,所有人都一絲不掛。在經歷了徹底的揚棄後,一切恢復了天真。文明也回到了原點。
6
有什麼能解決這一切嗎?
“地球震怒”的故事就此以這個伊甸園式的場景結尾。但它留給我們的思考並沒有結束。世界獲得了新生——而這也恰好意味著我們文明的失敗。我們在歷史中長途跋涉的科學精神、人文思考,我們從祖先與智者們那裡獲得的思想與言語,我們對未知的無窮探索以及對社會制度的嘗試,最終都將成為必須擺脫的枷鎖嗎?從環境,到精神狀態都回歸到“自然”才能與世界完美共存,那麼我們之前的創造,我們或許激進的人文思考,是否真的是那樣的無意義?
以及,我們又該怎樣將解決問題的經驗傳遞下去?伊甸園是否是一個註定失去天真的處所?
畢竟,在世界之內,有一代又一代人,一段又一段歲月在不斷蛻變。遺忘彷彿是必然。人與自然的衝突,似乎又無法避免。有什麼能解決這一切嗎
“地球震怒”帶來的這些思考,或許短期內不會變成現實,但也不會離我們太遠。
撰文|宮子
編輯|西西;走走
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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