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說,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
汪曾祺大概是最愛菜市場的作家。“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他從市井煙火氣裡,嗅懂了人間值得。
轉眼就是百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全集》出版了。“雞湯大師”也好,“最後一個士大夫”也罷,他只是喜歡文字。苦難能孕育輝煌,苦難能培養成熟,而他,是從苦難中學會了愛。
隨遇而安只是難安
在祖父的藥店裡撒嬌,在父親的畫室中陶醉,盡情地欣賞著河裡的漁舟、大淖的煙嵐、戴車匠的車床、小錫匠的錘聲、陳四的高蹺……汪曾祺筆下,童年總是美好的。可這並不是他人生的底色,甚至也算不得是他人生的主流。
今年是汪曾祺100週年誕辰。風雲激盪的這100年,註定了他肉體和靈魂的顛沛流離。
1937年,日寇全面侵華,此時的汪曾祺正在江陰南菁中學讀書。日本人攻佔了江陰,江北也在危急之中。家鄉高郵城再也呆不下去了,汪曾祺隨家人到離城稍遠的一個名叫庵趙莊的村子避難,一住就是半年。
後來,他把住的那座小庵,寫進了小說《受戒》裡。他的人生修行,又何嘗不是從此時此地受戒的?
在庵趙莊,那本《沈從文小說選》翻了一遍又一遍,衝著“沈從文”這個名字,他考進了遠在昆明的西南聯大。從江蘇的家鄉出發,先到上海,與同學會合後再由上海到香港,經越南才到昆明。戰火紛飛,兵荒馬亂,千里迢迢,怎麼看這場求學之旅都難言輕鬆。
美麗的昆明翠湖、愛抽菸的聞一多、講邏輯課沒有邏輯的金嶽霖、“男神”沈從文……甚至連“跑警報”,都被他寫出了趣味。汪曾祺筆下,求學時光總是美好的。可是,聯大生活只能算精神上的桃花源吧。
作為一個大學生,汪曾祺在昆明的日子真不輕鬆。窮的時候,甚至連一頓飯都吃不起。苦的時候,汪曾祺把自己的字典賣掉,換來食物果腹。房租也是經常交不起,幸好房東從來不催他。
成年人的世界裡,哪有容易二字。何況是身處一個暴風驟雨的時代。
“中國各種運動,我是全經歷過的。”進牛棚、寫檢查、遊街、批鬥、勞改,體驗一項不少。
《隨遇而安》裡,汪曾祺回憶當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的過程,起豬圈、刨凍糞,扛著170斤的麻袋上“高跳”,往糧囤裡頭倒。他的長子、《多年父子成兄弟》裡的主人公汪朗說:“這活兒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插過隊,那都是苦活累活,那會兒他都是小四十的人了,能咬緊牙扛過來挺不容易的。”
汪朗記憶中,即便累成那樣,父親回來並不抱怨,而是“很興奮,總是說個不停,向媽媽彙報他的勞動成績”。他隱藏了自己的最深切的苦痛,在苦中作樂,只把快樂與人分享。
或許對年近不惑的汪曾祺來說,這苦不算什麼,最苦的日子早已經歷。
1946年的小品文《風景》中,初出茅廬受挫的汪曾祺,將自己稱為“全像一根落在泥水裡的雞毛”。他寫道:“我窮的不止是錢,我失去愛的陽光了。”那一刻,汪曾祺正經地想過自殺。所幸,他的靈魂導師沈從文給他關愛,幫他走出了陰霾。
1948年,他28歲,好像脫胎換骨了。落魄才子變身“雞湯大師”,寫下了一句話:“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只有我這裡一點是熱的。”該是多麼痛的領悟。
他的一生,和每個人一樣,苦是實打實存在的。只是汪曾祺不太喜歡回憶痛苦,大概對他而言,這隻會讓自己更痛苦,別人讀了也不會愉悅。
汪朗說,“老頭兒”寫過一首詩,前面四句是“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人間送小溫,是他的作品,特別是60歲以後作品的一個底色,別人很難改變他。
有過走投無路,有過“心一窄想尋短見”,有過被人雪中送炭,也就能理解,為什麼汪曾祺傾心於市井滋味,熱衷於“人間送小溫”了。
傷痕之外也有文學
汪曾祺是個“暖男”。在他看來,生活已經很辛苦,很累了,不妨“坐下來歇一會兒,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不糾結、少俗慮,隨遇而安,以一顆初心,安靜地慢煮生活”。
只是,他口中的隨遇而安,並不等同於逆來順受。他的文章雖然充斥著飲食男女,但讀起來並不讓人覺得軟綿綿。身可亂,心要安,這才是汪曾祺。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全集》新收的一些文章,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其中一篇是汪曾祺下放勞動時的檢查,當時,他正在馬鈴薯工作站畫圖譜。
“我對現在的工作是有興趣的,但覺得究竟不是我的專長……我總是希望能夠再從事文學工作,不論是搞創作、搞古典,或民間文學,或搞戲曲,那樣才能‘揚眉吐氣’,問題即在於‘揚眉吐氣’顯然是從個人的名位利害出發,不是從工作需要出發,對於‘立功贖罪’距離更遠。”
他這檢查還真是驚世駭俗,整個行文風格都不一樣,跟寫散文似的。汪朗笑稱,這時候還想著文學創作,“真是志向不改,貶義詞就是賊心不死”。
汪朗回憶,身處逆境,汪曾祺排解鬱悶的方法,就是畫畫。汪曾祺寫字畫畫,不暇研墨,只用墨汁。寫完畫完,也不洗硯盤色碟,連筆也不涮。下次再寫,再畫,加一點墨汁。
那段時間,他喝完酒鋪開紙畫畫,畫瞪著大眼睛的魚,蜷著一條腿的鳥兒,畫完以後還題字,上面寫著“八大山人,無此霸悍”。溫而不弱,他是借畫畫抒發自己心中的悶氣。
上世紀80年代初,一些作家忙於反思,“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在文壇蓬勃發展。汪曾祺有不同的看法,他覺得大家只在單一的詞章、話語體系裡寫作,不可能覆蓋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可能探入人性的深處,當然也不可能把歷史的和現實的東西交織起來加以立體觀照,出不了曹雪芹這樣的作家,出不了魯迅這樣的作家。
他認為語言的表達出現了問題。曾經受到很大創傷的汪曾祺很少直接地涉及反思題材,而是帶著詩性、溫馨的短篇小說重返文壇。
後來,許多人評價他的作品是“淡化”,淡化主題、淡化人物、淡化情節。汪曾祺不理解:“淡化,本來是濃的,不淡的,或應該是不淡的,硬把它化得淡了。”
在《七十書懷》裡他解釋,自己作品確實是比較淡的,但它本來就是那樣,並沒有經過一個“化”的過程。“說我淡化,無非是說沒有寫重大題材,沒有寫性格複雜的英雄人物,沒有寫強烈的,富於戲劇性的矛盾衝突。”
但這就是由他的生活經歷、文化素養、氣質所決定的。“我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波瀾壯闊的生活,沒有見過叱吒風雲的人物,你叫我怎麼寫?我寫作,強調真實,大都有過親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寫作。”
他並不隱瞞創傷。他寫的《陳小手》,是很沉痛的。《城隍、土地、灶王爺》,也不是全無感慨。只是表面看來,寫得比較平靜,不那麼激昂慷慨罷了。
何況選擇“淡”的表達,一條“野路”走到黑而不畏批評,也是作家裡有性格的了。
五四運動之後,文學的社會功用被漸漸放大,獨自內省、深入個體盤詰的語體日稀。著名學者、作家孫鬱說:“汪曾祺和他的老師沈從文都不喜歡過於載道的文字,趣味與心性的溫潤的表達,對他們而言意義是重大的。”
對本心的迴歸,就是他的“隨心所欲”。如此看,汪曾祺是任性、固執的。
寫愛與美並不可恥
汪曾祺是那個時代裡大膽喊出愛的人。他覺得,愛,是一件非專業的事情,不是本事,不是能力,不是技術,不是商品,不是演出,是花木那樣的生長,有一份對光陰和季節的鐘情和執著。
“一定要,愛著點什麼。它讓我們變得堅韌,寬容,充盈。業餘的,愛著。”
那篇石破天驚的《受戒》,在汪曾祺心底醞釀了幾十年。即便在上世紀80年代初,發表這樣世俗題材的作品仍是需要勇氣的。
有人問:“你為什麼要寫這樣一篇東西呢?”他帶著一點激動說:“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寫成後,汪曾祺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
他相信,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文藝有三種作用:教育作用、美感作用和認識作用。汪曾祺不希望把美感作用和教育作用截然分開甚至對立起來,把教育作用看得太狹窄。“那樣就會導致題材的單調。美感作用同時也是一種教育作用。”
在他看來,美育是很有必要的。這是醫治民族的創傷,提高青年品德的一個很重要的措施。“我們的青年應該生活得更充實,更優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
除了創作題材迴歸市井、關注“小確幸”以外,重新發現漢語之美,也是汪曾祺所努力追求的。
孫鬱表示,汪曾祺的文字,一反左翼文學的那種腔調,把京派儒雅的、散淡的、趣味的話語結構召喚出來,把民國的話語整理召喚出來,重新銜接六朝文的趣味、唐宋文的美質、明清文的韻致。
這些恰恰是被新文化運動所顛覆的。汪曾祺對新文化運動、對胡適他們簡單否定文言文的做法是有異議的。
他在國外有一次演講,專門談到這個問題。他說,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背後是有文化的,胡適提出白話文,提出“八不主義”,他的“八不”,都是消極的,“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沒有積極的東西,要怎樣?他忽略了一種東西,語言的藝術性。結果他的白話文成了‘大白話’。”
其實胡適詞章裡這些毛病,後來周作人等也都發現了。周作人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也表示,文章的寫作裡面,不能輕易地否認文言的句式、文言之美。
汪曾祺的性格就像高郵湖的水,註定沒法像魯迅那樣金剛怒目,他的骨子裡是散文化的。所以,他一方面肯定文學是需要有戰鬥性的,需要有人去描寫具有豐富人性的現代英雄,需要有人去深刻而尖銳地揭示社會的病痛;另一方面,他又在按部就班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他知道,那並不是他擅長的,而且已經有不少人寫。
“悲劇總要比喜劇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主流。”汪曾祺更願意給人們書寫一份快樂,送去一份愛。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張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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