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就發現我並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女孩類型。我固執,敏感,卻又為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在所不惜。為此從小到大,我與我的父母——尤其是父親——發生過數不清的爭執。因為在他眼裡,我並不是他所想要的類型。而對於我愛寫作這一愛好,他也很少鼓勵我。
對此我深表歉意,因為我沒有活出他想要的樣子。但性格這個東西,也是我無法改變的啊。因此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想明白了:我一定要寫出像樣的作品,讓他刮目相看。因為,我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今年春天,疫情傳遍全國。由於疫情嚴重,我不得不與父母待在家裡。也許對我來說,這正是我大顯身手寫作的好機會,可我竟發現,自己什麼也寫不出來。或許是我社會閱歷太少,也或許是我一點靈感也沒有。
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我感覺自己的情緒也一天天變差。這麼多天,我連一點靈感也沒有,一篇像樣的文章也寫不出來。也許對於其他同齡人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但是對於我來說,我感覺自己失去了向父親證明自己的機會。
父親也是從事文學工作的人。他很優秀,他當然看不上一個小孩子寫的文章。但他從未想過,那個他眼中的小孩子一直以他為偶像,並且盼望有朝一日能夠超越他。
因此,在某一天下午,我再次因為關於文學的事與父親發生了爭執。這一回,父親站了起來,挪開了他身旁的木椅子。
“你給我出去。”他明顯提高了聲音。
如果之前我遇到這種情況,我也許會向他大吼大叫,但這一次我沒有。我照做了。我穿上了羽絨服,戴上口罩,順便從書架上取走了一本書。之後,我走出了家門。
我拿的那本書是《月亮與六便士》,那也是一本關於夢想的書。只是書中的主人公追求的是藝術,而我追求的是文學。
1
在下電梯的時候,我粗略地將那本書翻看了一下,然後合上。我並沒有因為父親所說的話而難過。我已經習慣了。至於到哪兒,我只是打算到小區裡的長椅上看看書,傍晚再回去。僅此而已。
我走出了樓門口,然後徑直走向小竹林後面的長椅旁。
那個地方很隱蔽,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那裡。我也是在一次偶然間知道那裡的。那裡很清靜,面積也很小,只有兩個緊挨著的長椅和一個小石桌。在疫情期間,那裡應該更沒人去了。
果然沒有人。我便坐在了右側的長椅上。然後,我便從第四十六頁看起。
可在我看到查爾斯·斯特裡克蘭說自己“不是偉大的畫家”那一段的時候,我感覺忽然有一個人影從我面前閃過,然後坐在了我旁邊。我下意識地合上了書,轉過頭看他。
那是一個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少年,但他似乎比我高好多。他穿著黑色的薄羽絨服,黑色的運動褲,黑色的運動鞋。此外,他還戴著黑色的口罩和黑色的棒球帽。
黑色男孩。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看見他這一身打扮,我有些害怕他,便想遠離。我將坐著的位置向右挪了挪。
可他並沒有察覺——即使我挪動的幅度很大。他坐在了另一把長椅上面,但由於兩把長椅的間距很小,他離我只有不到一米,就如同和我坐在同一把長椅上。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因為我之前常來這裡,卻從未見過他。但後來,我便容許了他的存在。因為他和我一樣,也捧著一本書,靜靜地閱讀。我們都是閱讀者,都默默享受著下午有陽光普照的大好時光。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小時。
直到我讀到斯特洛夫與斯特裡克蘭發生爭執的那章時,我實在讀不下去了。因為在我看來,旁邊這個“黑色男孩”,似乎比書本身更令我感興趣。他看起來和我一樣——喜靜,也靜得下來。這種和我相似的人並不多見。頓時,我有一種想和他聊聊的衝動。
我瞄了一眼他看的書。是《生物學中考知識點複習》。原來,他是來學習的啊。看來是個好學生,至少比我好。
看見我看著他的書,他先開了口:“你好。”
他的聲音輕而溫柔,生怕驚動了我。我從來沒有見過男孩子有這麼輕柔的聲音。
“你好。”我幹練地回答了一句,然後繼續瞟向書中的文字。可我竟然發現,自己讀不下去。
“你是幾年級的?”我又問了一句,眼神還是沒有從書上離開。
他望向我:“我初三了。”
“怪不得你在看中考生物書。”我也望了一眼他。原來他是要中考的人了啊。如果按年齡來看,這個“黑色男孩”也算是我的學哥了。
“不完全是因為中考。我看生物書是為了自己的夢想,”他辯解道。“因為我喜歡生物。”
原來,他也是有夢想的人啊。
“那你的夢想是什麼?”我有些好奇地問道,“科學家?”
話剛說出口,我便覺得自己這樣不太禮貌了。我不應該依據自己的觀點去胡亂猜測他人的夢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他。
但他好像並不在意這些。他笑了笑:“我想當白衣天使。”
頓時,我對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現在疫情之下,白衣天使就是戰士,是最令人崇敬的職業。也許,這個男孩現在是“黑色男孩”,以後是白衣天使。
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我便在想:以後我們若都成為自己所預期的那樣,那他將會治癒他人的身體,我將治癒他人的心靈。
2
第二天,我再次在同一時間坐到了竹林後的右側長椅上。我還是帶著《月亮與六便士》,今天我應該就能將它讀完了。
正與我所預料、所盼望的那樣,二十分鐘後,他還是來了,還是和昨天同樣的黑色裝束。但與昨天不一樣的是,他今天帶著的是一本很大很厚的《生物學遺傳與變異研究》。看來,他有關生物學的書有很多啊。
這一回,我們一見面就聊上了天。我們告訴了對方自己的名字。他叫筱羽。後來,我忘掉了“黑色男孩”的那個標籤,一直都叫他筱羽。但他在喊我的時候,一直都是小聲地叫我“喂”。
他還是坐在了另一把長椅上。在坐下之後,他衝我尷尬地笑了笑,間接地表達了“他坐在另一把長椅上是因為疫情嚴重,要有一米間距”。我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
在讀到小說結尾處時,我感覺自己有一點激動。小說結尾哀而不傷。這也許是我所讀過的最精彩的小說了。我便轉過身來面向他,向他激動地訴說了書中的內容以及結尾。我以為他會像我一樣激動,沒想到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後木訥地點了一下頭,慢慢說道:“很好。”
他並沒有像我一樣激動。我感到有些掃興,便再次不依不饒地問了一句:“你到底覺得怎麼樣啊?”
他微微抬起了頭:“我說過了,這本書很好。但是我現在在看生物。大學的遺傳研究很難懂啊……讓我看看……”
我只好不再打擾他了。但幾秒鐘後,我又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雖然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見了。
“他們都說學生物學不出什麼名堂……但是,我就要證明給他們看!而我長大以後,一定要成為白衣天使!”
那一刻,我好像從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個固執敏感卻又多愁善感的女孩,從小到大,一直都想將自己的天賦證明給父親看的小女孩。
原來,有夢想的人,連性格都很相似啊。
不過,我也明白我們為何不會坐在同一把長椅上了。因為他喜愛生物,而我喜愛文學。不論怎樣,我們今後要走的路,也是不相同的。
但即使這樣,我們每天還是在下午不約而同地碰面,各讀各的書。因為,我們都是初生牛犢,我們都憧憬未來。這就足夠了。就是這樣。
疫情期間,長椅與長椅之間,就是我們的夢想與因夢想而生的友情。
3
晚上在飯桌前吃飯的時候,我忍不住向父母提了幾句關於筱羽的事。我只是提了幾句話而已,父親便忽然沉下了臉。
“誰允許你隨隨便便跟男孩子交往的?我以為你只是去看書的,沒想到你就是在和小男生聊閒話啊。”
這句話是真的傷了我的心。他完全不瞭解我,就胡亂地將我往壞裡猜測。
“我沒有!我們都在看書而已,根本沒說幾句話。我們都有自己的夢……”
我本想把“夢想”一詞說完,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反正他也無法理解我,我也不需要他理解。
“算了吧,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愛怎樣就怎樣吧。”他敷衍了事地回答了我一句,眼神中似乎有那麼一點無奈和失望。
那天晚上飯桌上的聊天就這樣結束了。
次日下午,我還是出了門,走到了長椅邊。《月亮與六便士》已經被我看完了,我今天帶了一本新書——弗雷德裡克·巴克曼的《熊鎮》。《熊鎮》也是一本關於夢想的小說,只不過書裡人們的夢想是冰球,而我的夢想是文學。
筱羽也來了。他拿著的還是昨天的《生物學遺傳與變異研究》。
一見到我,他便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喂,你知道嗎?這本書真的是難懂啊。實在是太複雜了,不過,我今天在這裡就應該能研磨明白。生物真的很有趣。我來跟你講一講。”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筱羽便不由分說地翻開厚重的書轉向我,開始為我講解。
他就這樣捧著書,足足給我講了半個多小時。一開始,我還能聽明白一點,可他後來越講語速越快。況且他講解的都是高中和大學的遺傳變異知識點,到後來,我感覺自己都快睡著了。我想拒絕他,但又怕掃了他的興。也許他對於小說情節的態度,就與我對生物研究的態度一樣吧。這一次,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對小說情節那麼不感興趣了。
大約在下午四點的時候,他終於講完了。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我終於能翻開我的書了。他則仍舊自言自語了一陣,好像要弄明白什麼似的。就這樣過去了一百二十秒後,筱羽忽然“啊”地大叫了一聲,嚇得我一震顫。
“我終於弄明白了!終於弄明白了!這個染色體組成弄明白了,一切便都知道了!”他一下子從左側的長椅上彈了起來,厚重的書“啪”地一聲掉在了水泥石磚上。雖然隔著黑色口罩,我看不清他開心的面龐,但我能夠從心底體會到他的興奮。不知為何,看著他手舞足蹈的樣子,我也笑了起來。
真正有夢想的人並不多,而為夢想興奮歡呼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筱羽就是其中一位。當時我就在想,倘若我也能像筱羽那樣在接近夢想時如此興奮,就好了。
忽然,他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怔住了,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男生拍肩。
他立刻將手收回。“對不起!我只是太激動了。對不起。”
他又一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我笑了:“沒事的。”
他也笑了。不是因為我,而純粹是因為夢想。
4
成功的欣喜感覺不僅降臨在了筱羽身上,也在當天回家後降臨在了我的身上。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想寫幾篇遊記。疫情之前,我去過很多地方。現在因為疫情原因不能出去了,我正好可以將我之前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
之前我沒有靈感。但那天下午回家後,在我偶然翻看手機上去年去青海旅行的照片時,靈感忽然閃現。靈感這種東西很奇妙,當你總在腦中盼望著它到來時,它不一定會到來;而當你忘記它時,它有可能會自動出現。
我立刻打開電腦,極力抑制住自己興奮而又有些緊張的心情,點開了word文檔。半小時過後,我就已經敲了將近兩千字。
恰在此時,父親從他的書房裡走了出來。我想也沒想,就在他的耳邊叫道:
“爸,我有寫作靈感了!我的文章馬上就要寫好了!”
當他走近我時,當時十分激動的我擁抱了他。我環繞著父親的腰間,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前前後後,我只用了兩秒鐘。可當擁抱完他之後,我卻怔住了。
我和父親四目相對了幾秒——很明顯,他也怔住了。
從我上小學起,我就基本上沒有和他這樣擁抱過了。從小到大,我和母親的親熱度遠勝於父親。如果說女兒都是父親的小棉襖的話,那我可能是個黑心棉。因為我沒有那麼討人喜歡,我自己也覺得我用不著討人喜歡。
可是今天,我卻在激動之時無意間擁抱了他。當我刻意想掩藏、逃避什麼的時候,我就越逃不掉。也許我本應該在之前的每一天都這樣擁抱他才對。
當天傍晚,我再次坐在了竹林後的長椅上。但這次筱羽不在,陪同我一道來的是父親。我還是像之前那樣坐在右邊的長椅上,而他坐在左邊的長椅上。
“這就是你之前來的地方?”父親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裡很清靜嘛。就是有一點冷。”
他一邊說一邊捂著手哈氣。
“嗯。”
父親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閨女……我很開心你今天擁抱了我。”
“我……我只是太激動了,因為我今天終於寫了一篇像樣的文章。”我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我和父親從未這樣談過心。
“什麼文章?”
“應該算是一篇遊記吧。”我也開始往手心裡哈氣了。因為除了這件事我好像什麼也不能做。
“遊記很好,遊記很好,”父親慢慢點著頭,“我支持你寫作。”
當父親說到“我支持你寫作”這句話時,我瞬間感到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眶。也許從小到大,我只需要這一句話,僅此而已。他終於理解我的夢想了。也許從他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冰釋前嫌了。
我哽咽了起來。父親便用右手摟著我的肩。儘管他此時和我坐在不同的座椅上,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閨女,我愛你。我想我以後也會愛你寫的文章。如果你和那個男孩每天都在這裡一起看書,那麼我支持你,也支持你的夢想。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有很大的夢想。我想出很多書,成為知名作家。雖然這個夢想直到現在也沒能真正實現,但我仍然從事文學工作,並朝著自己的夢想不斷奮進。直到現在也是這樣。閨女,你也要這樣,朝著自己的夢想不斷奮進。”
父親一直都在愛我,而當我擁抱他的時候,他彷彿看到了他想要的我的樣子,以及他自己年少時期的縮影。
“爸,我也愛你。”我回答。
我能感覺到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一些。
疫情期間,長椅與長椅之間,就是我與父親的夢想與因夢想而更近的親情。
5
第二天下午,我還是拿著《熊鎮》,坐在長椅上等待筱羽的到來。
可是那天,他竟然沒有來。
我有些驚訝。以前他每天都會來這裡。
次日,我還是來了,他還是沒有來。
之後的每一天裡,我都沒有因此而不來。我還是每天帶一本書來。到後來,《熊鎮》也看完了,我又換成了《小王子》。小王子的作者,聖·埃克蘇佩裡,一生都在追求他的飛行夢想。
我還是坐在右側的長椅上。如果他來了,左側的可以留給他。
在第九天時,我像之前的那幾天一樣,又來到了竹林後的那片空地。
我並沒有想到他會來。此時,他正坐在左側的長椅上。見到我來了,他便站了起來。“喂,你好啊。”他衝我笑了笑。
他手裡沒有帶書。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筱羽!你好。你前幾天為什麼一直都沒來?”我又驚又喜。
他嘆了口氣。“我父母不讓我再來了。今天我是到超市買東西時順便過來的。還有幾個月就中考了,他們不希望我把大量時間花在看生物一科上。畢竟,英語和語文,都是我的弱項。我今天來,是和你道別的。不知道中考之後還有沒有時間一起看書了……我走了啊。”
我聽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轉眼之間,他已經走了。
“筱羽!”我大聲叫住他。
他扭過頭來。“什麼事?”
“等你真的有一天成為白衣天使,請不要忘記當年我們一起在這裡看書的日子。”
“一定的!我當然不會忘啦。你也一定別忘了我。喂,你也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啊。”他衝我揮了揮手。
“還有就是,中考加油!”
“好的!”他似乎下了決心似的大聲回答我。
然後,他就走了。
我也離開了竹林後的那片空地。但長椅與長椅之間,似乎還遺留著什麼。
尾聲
現在,中考已經結束,我有時還會在下午坐在長椅上看看書。想起當時我們見面時,都穿著羽絨服。現在幾個月過去了,我們一定都穿襯衫和短袖了。
可筱羽一直沒有再來這裡。也許之後,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現在,我和爸爸的關係很好,不再吵架了。我也寫出了好多篇遊記和短篇小說,並開創了自己的公眾號,時常將小說和詩歌發在上面。
這次疫情突如其來,令我擔憂,但也使我成長。我再一次收穫了友情和親情,並堅定了自己的夢想。
現在全國疫情基本趨於穩定了。而下學期我將升入初三,便不會再有在長椅上看書和追求夢想的大量閒暇時間了。這段日子將一去不復返,就像生命中的很多事物那樣。
因此,謹以此文,紀念這段“疫”與“情”的日子,紀念我的初心與夢想。
作者:鮑聞錚 編輯:井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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