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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頓在時間中的人

小說 新京報

停頓在時間中的人

《審查官手記》

作者:(葡萄牙)安圖內斯

譯者:王淵

版本:大方|中信出版集團

2020年5月

停頓在時間中的人

安圖內斯小說插畫。卡洛斯·奎特裡奧繪製。

試想一下,一個憤怒而絕望的人用手肘支在桌子上喃喃自語——“她質問我是真蠢還是裝傻”“她質問我是真蠢還是裝傻”……他反覆唸叨著某句話語,腦中不斷閃回創傷性的時刻,身體周圍的時間就此停滯,而內心苦悶的情緒也因為不斷地重複而愈加增強。安圖內斯的《審查官手記》正是一本陷入如此敘事氛圍的小說。

“染病”的葡萄牙與安圖內斯的小說

《審查官手記》以20世紀中後期的葡萄牙政治變革為背景,此時葡萄牙殖民帝國時代的輝煌早已逝去,《遠航船》中所描繪的海外殖民地已成為政府難以棄置的累贅,葡萄牙的人均年收入只有160美元,嬰兒死亡率為歐洲最高,32%的人口是文盲,經濟學出身的薩拉查教授認為以上數據反而是社會穩定的關鍵。

如果瞭解到這些歷史情況,便可以理解為何在這本小說中,安圖內斯會描述出這樣一批停頓在時間中的人與汙穢不堪的景象。小說中所出場的十九位人物,包括前部長、博士先生、帕爾梅拉莊園的主人弗朗西斯科,他總是戴著帽子,“以便讓人們知道究竟誰是主人”,會拿著獵槍朝試圖闖入莊園的人射擊;在被姦汙的廚娘要分娩的時候,被叫到農場的不是一位接生婆而是一名獸醫;若昂少爺在法庭上沉湎於莊園的回憶並震驚於那裡已不再屬於自己而是一批新生的資本家;貴族們碰到民主問題時簡直要去自殺,因為他們無法想象要讓操著粗俗言語的農民和壓根不屬於人類範疇的黑人和自己處於平等的地位。託尼·朱特在《戰後歐洲史》中寫道,“葡萄牙在近代沒有經歷過哪怕是最初級的民主。吹毛求疵的教權主義、混合的制度、落後的農村這三者匯合,使葡萄牙像極了1934年後的奧地利。1969年,只有18%的成年人口有資格投票選舉……在這種環境中,民主葡萄牙的出現是一個不小的成就”。當然,成就並不在安圖內斯的書寫範圍之內,他提醒我們的是噩夢與陰影。

在談到自己的作品時,安圖內斯表示自己的書並不能通過人們通常所說的“閱讀”方法來看,他更希望書店將自己的書放在密封的盒子中而不是書架上,遠遠地離開讀者與其他書籍,這樣能防止書中的疾病傳染。這當然是作家本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好理想。因為當它們被印刷出來後,除了閱讀,我們還能有什麼第二種方式去接觸它呢?相比之下,安圖內斯提出的第二個建議或許才更具有閱讀上的指引性——不要試圖在一本小說中識別謊言與真相,找到歷史的本質,它只是光明與陰影的交錯,“我要求讀者在小說(或者叫詩歌、幻覺,或是你們想出來的其他名字)的眾多聲音中間有一個自己的聲音,這樣才能在世上的魔鬼和天使之間佔有一席之地”。但說實話,在這本小說中,光明與天使完全是罕見的,我們根本無法在《審查官手記》這本書中勾勒出它們的樣子。交媾與骯髒的故事會讓人聯想到《佩德羅·巴拉莫》的窒息氛圍,多視角重述場景的方式又會讓我們獲得一種《我彌留之際》般的現實感。

與早期作品相比,《審查官手記》故事感更強的原因在於安圖內斯克制了剛開始寫作時的憤怒,併成功地將它在敘事與聲調的強化中完成。目前在國內出版的安圖內斯最早期作品為《世界盡頭的土地上》,作家根據自己在安哥拉服役的經歷寫下了一本控訴之書,小說中的憤怒情緒和主人公意識流的聯想,以及從動物們身上跳躍而出的記憶都處於一種失控狀態。《審查官手記》的多視角則為這種憤怒的失控賦予了一種冷靜。

呼風喚雨的莊園主與衰退的時刻

弗朗西斯科是一個與帕爾梅拉莊園互為一體的人,他暴戾的行為呼應著莊園外部的繁盛期,他中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刻則對應著莊園以及莊園外部薩拉查政權衰退的時期。小說家為我們呈現的是一位喪失理智的權力者,儘管我們在不同人物視角的敘述中可以發現,弗朗西斯科這個莊園的絕對統治者其實虛弱不堪,在他的生命裡沒有任何本質性的東西。在妻子伊莎貝爾離開後,他在女管家蒂蒂娜、廚娘和四處搜刮的寡婦身上發洩慾望;薩拉查和少校會專程前來拜訪他,讓這位老爺看似是個政治中央的大人物,其實卻只是一塊所有人都想站在上面的泥土,在失去作用後少校便選擇將他遺棄;他對外界社會的變化充滿憤怒,於是便拿著雙管獵槍威脅每個擅自踏入莊園的人,其實除了枯葉雲彩和母豬,他沒有其餘可以射擊的目標。站在莊園裡的時候,他是一名暴君,一名世界的支配者,但在被人拖離莊園,離開那個象徵著等級制度與歷史沼澤的地帶後,他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弗朗西斯科以支配力掩飾自己虛弱無能的行為,會讓我們聯想到西班牙歷史上那位真正的統治者薩拉查。直到中風躺在床上的時候,薩拉查還堅信自己是國家政治的實際掌權者。弗朗西斯科則在最後躺在病床上仍念念不忘恢復自己在莊園的主人地位——“我應該對著蒂蒂娜吆喝,讓她拿來我的獵槍,並從書房抽屜裡拿出兩匣子彈,對著拖拉機手吆喝,讓他在井邊挖個坑,然後隨便蒂蒂娜怎麼顫抖,隨便斑鳩消失多久,至少我的灌木叢不會再被搞亂,我應該找來少校,把她送上船,徑直駛向穆薩米蒂什,全程讓她待在貨艙,跪在木棍上面,木棍又壓著她的手指,我就應該像對待拒絕幫助我的少校一樣對待我的妻子”。

不僅是弗朗西斯科,小說中登場的每個人物彷彿都在時間中停頓,無力接受葡萄牙現實的改變而陷入追憶往昔的妄想或空虛之中。弗朗西斯科的兒子若昂少爺對外界的一切都不關心,當然這也和他從小就沒有接觸過父愛與母愛有很大關係,他承受著記憶的折磨,但並沒有對任何現象發出拷問,在莊園被妻子索菲亞的家族奪走後,若昂也只是感受到一絲情緒上的不可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奪走本屬於自己的事物。在看到木訥且毫無反應的女婿時,索菲亞的母親不斷重複語調不同的質問,“你這小夥兒是真蠢還是裝傻”。

重複的對白與變化的語調

重複的對話成為了銜接時空的鏈條。《審查官手記》共有五個部分,每個部分的故事又分成“述”和“評”兩個視角——除了最後弗朗西斯科被火燒死的段落,沒有後續的“評”,只有他未說完的遺言。“述”和“評”的結構不斷增強著這本書的情緒。例如在第二部分中,先是通過女管家蒂蒂娜的視角,“述”太太伊莎貝爾離開的場景,然後通過廚娘的視角,“評”老爺並不喜歡太太而是對她下手的故事,然後再經過女管家蒂蒂娜“述”廚娘懷孕分娩,而後是獸醫“評”接到莊園主電話的情景,最後一段“述”“評”是女管家講述老爺的衰弱和女治療師看到的若昂與親生母親的冷漠關係。事件逐漸完整,我們也可以回到章節開始的部分,理解作者所寫下的“無生命體的惡意”這一章節標題。

而在各自的敘述中,構成主要聲調的,是反覆出現在敘事者意識中的聲音。比如“你這小夥兒是真蠢還是裝傻”這句話,出現的語境是離婚法庭上的若昂少爺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由此讓這句聲音重新喚醒回憶——在很久之前拜訪妻子索菲亞的家時,他打碎了一盞球燈,嶽母不滿地說,“你這小夥兒是真蠢還是裝傻”。

嶽母的這句話讓若昂體會到了輕蔑感,同時,在回憶的意識之外,若昂站在法庭上也感受著來自律師以及妻子等人的輕蔑。這種被輕蔑的感覺在若昂心中串聯起了不同時期的回憶。等到這句話再出現,已經是幾段評述部分之後,敘事的視角變成了索菲亞。她開始講述自己家族的莊園受到農奴與士兵攻擊的場景,(這一段也正好對應著歷史上士兵們對薩拉查政權喪失信心的時期)當看守們要對索菲亞的母親進行搜身時,這位嶽母再次衝著士兵們說,“你們這些小夥兒是真蠢還是裝傻”。

於是,對話在不同時間與場景的反覆出現形成了一種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它們強化著每個人物的性格與形象,在某句對話所塑造的氛圍中連貫著回憶與當下的進行,同時又讓時間具有了一種重複與停滯感,彷彿每個人物都在特殊場景中固定不動,如莊園裡的枯樹,被風吹動,又堅守著自己的那場噩夢。《審查官手記》在人物意識上的無限性開拓正在於此。每個人敘述的事件都會有視野缺陷,但在多次複述中,缺陷反而成為了敞開的口,讓帕爾梅拉莊園的故事涌向廣闊的葡萄牙變革。而人物的遲鈍,封閉與荒誕,也恰好通過所屬的不同身份與階級,刻畫出了一幅葡萄牙民主化的坎坷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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