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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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市面上的汪曾祺作品選數不勝數,豆瓣上能檢索到的汪曾祺出版物就有211條,“好玩”“談吃”“味道”“人間”是書名中出現頻率較高的詞彙。在很多人的印象裡,汪曾祺就是一個生活平淡而歡喜,吃吃喝喝,種花養草的可愛老頭。他也曾說過,自己的作品確實比較“淡”,天然如此,並非自己刻意為之。“我沒有經過太多的波瀾壯闊的生活,沒有見過叱吒風雲的人物——我只能寫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說‘世間小兒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們,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現他們。”這是汪曾祺對自己人生和作品的評述,不過,我們也不能盡以老頭的一句話為真。
儘管和許多同輩相比,汪曾祺的經歷稱不上傳奇,也談不上波折,但要說他沒有一點波瀾,沒見過幾位“叱吒風雲的人物”,是不對的。早年就讀西南聯大,汪曾祺求學於沈從文、金嶽霖、聞一多等名家,後來他當了一回“右派”,被髮配農科所進行勞動改造,“文革”時期,江青一句話緊急“解放”了這位“牛鬼蛇神”,讓他來改《沙家浜》,白天還在挨批的汪曾祺,晚上就坐到了江青旁邊。1970年,憑藉江青的賞識,汪曾祺還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參加“聲援柬埔寨人民群眾大會”,成為全場唯一的文人。從創作上來講,汪曾祺是中國較早自覺嘗試意識流的作家,這可以從他40年代的作品《復仇》《待車》《小學校的鐘聲》中看出;80年代末他又講“衰年變法”,寄望從中國的神話、民間傳說中尋繹現代主義,發掘中國的“魔幻現實”,他改寫了十三篇《聊齋》故事,集為《聊齋新義》。
1997年汪曾祺去世後,人們對其作品的喜愛有增無減,他的散文、小說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微博上隨處可見他的金句。但如果只看到吃喝玩樂的汪曾祺,恐怕還不足以理解他為什麼在文學史上越來越受重視,同時也會減損這位文人的立體性。
適逢汪曾祺2020百年誕辰,浙江文藝出版社推出了《汪曾祺別集》,這套書的編委裡有專業的文學研究者,有汪曾祺的“頭號”書迷,也有汪曾祺的後人,他們希望借這套小開本書能以輕鬆的方式來呈現較為全面的汪曾祺。藉著別集出版,日前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進行了一次研討會。與會者聊到了汪曾祺本人對作品出版的態度,也聊到了近年的“汪曾祺熱”,《別集》編委之一、汪曾祺孫女汪卉最後呼籲,希望出版社能夠將更多的目光放到中國當代作家身上,去發掘、支持中國文學的未來。
“《汪曾祺別集》出版發佈式與研討會”現場合照 來源:浙江文藝出版社汪曾祺出版物眾多,《別集》有何特色?
汪曾祺作品選集已是種類繁多,201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推出了四百餘萬字的《汪曾祺全集》,那麼《汪曾祺別集》有何特別之處呢?汪曾祺長子汪朗以主編的身份在這套書的總序中寫道,《別集》的體量大概是《全集》的一半,不需要做到“全”,反而有利處,可以刪掉一些“內容有重複”的文章:“特別是老頭兒談文學創作的文章。汪曾祺本不是文藝理論家,但出名之後經常要四處瞎白話兒,車軲轆話來回說。”汪朗認為,這就像菜籃子裡揀菜,擇去一部分,品質總歸會好些。
汪朗在活動上提到,這套書收錄了汪曾祺不同風格的作品,“沒有一味的雞湯”,可以讓讀者更全面的瞭解他的為文為人。在他看來,“人間送小溫”(取自汪曾祺題畫詩“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的文學主張不能反映汪曾祺的全貌。“老頭也有激憤的時候,也寫過一些針砭時弊的作品,也主張作家要有社會責任感。”汪朗說道。
“別集”在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中是個人詩文集的意思,上世紀90年代,汪曾祺把這個詞用到了老師沈從文的一套書上,為之取名《沈從文別集》,現在,他自己也有了一套《別集》。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徐強認為,別集除了“個人著作集子”之外,還有幾層意思:第一,強調按照作者各著作原貌來重新出版的意思;第二,編纂體例比較特;第三,收錄一些內容或體裁上較另類的作品。這些在《別集》中確有體現。每一冊書的前面都選刊了一些跟書籍內容相關的其他文章,有汪曾祺的書信、序跋,還有他被打成右派的“罪證”和下放勞動時寫的思想彙報。汪朗在總序中說,這種方式雖不算獨創,但可以幫助讀者從多個角度瞭解汪曾祺的文與人。
《汪曾祺別集》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在2020年推出
徐強認為,別集的體裁更符合汪曾祺給人的感覺,因為汪曾祺本人的氣質,是與端莊肅穆的、正襟危坐的標準正體偏離的。“就像一棵樹,我想汪先生多半不會去中規中矩的,敦實、往上升長的主幹,他寧願做一個側枝。某種意義上,他創造的是一種旁側的別緻的文學。所謂個別、特別、別出心裁、別開生面、別具匠心,這些詞用在汪先生身上總是顯得格外地合適。”徐強說道。
在他看來,未來可能有兩個汪曾祺,一個是吃吃喝喝的民間傳說,一個在專業文學史的脈絡裡,就像蘇軾一樣;《全集》能展現汪曾祺的全貌,但學術興味過濃,《別集》可能在大眾閱讀和立體呈現上做到了更好的平衡。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曾總結,《沈從文別集》這套小冊子的好,不在於如何精美漂亮,而是字跡清楚、款式樸素大方,便於攜帶翻閱。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王風指出,《沈從文別集》是當下中國出版界可以借鑑的一個體例,這種口袋本叢書在日本很流行,大家在通勤路上都可以翻閱,現在這套《汪曾祺別集》有了一些這樣的意思,但開本還可以再小一些,方便大家在地鐵上閱讀,“從手機手裡奪回年輕一代的關注。”
給“汪曾祺熱”降溫,把關注留給中國當代文學創作者
汪朗在《別集》總序中直言,這套書的編者有點“良莠不齊”,因為編委中有汪曾祺的孫輩“塔兒哄”,“跟著混”,對老頭的作品瞭解有限。但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楊早認為,汪曾祺的創作本就很“日常化”,寫作通常在茶餘飯後,講講今天的所見所聞,因此,瞭解他生活的人看他的作品,會用與外人不同的眼光,這對“整理和重新觀看汪曾祺作品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也邀請了到場的“汪三代”談談自己參與編輯的心得。
汪曾祺的孫女汪卉一開始就坦言,自己其實不明白汪曾祺為什麼有那麼高的熱度,光是百度搜索就有3580萬個相關結果,豆瓣上的每一部書基本都有評論,微博上甚至還有他的超話。“我也不太理解一個去世二十多年的老頭,為什麼還會有人像追星一樣去給他設超話,甚至有打榜、簽到的機制。”汪卉說道。
正在寫作的汪曾祺
汪卉回憶,自己念小學的時候按老師要求買了一本文學描寫集,裡面收錄了許多作家的經典語段,其中就有汪曾祺《受戒》裡的一段:“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她讀了幾遍後就失去了向同學炫耀的心思,“‘頭是頭、腳是腳’,這都什麼呀?寫作文的時候要這麼寫,老師都八分扣光了。”直到後來,她才慢慢體會到汪曾祺口語化語言的魅力。
她認為,正是這種簡練、妥帖、“不矯情”、“不沉重”的魅力讓汪曾祺在這個過勞的時代大受歡迎:“其實大家活得都挺累的,我們傳統文學、嚴肅文學,有時候會讓大家覺得讀著不夠輕鬆,或者沒有那麼多的心力和腦力來沉浸在裡面……所以有時候可能老頭的作品更加適合當下的碎片化的閱讀和這種抓眼球的效果。”
在汪卉的記憶裡,她小時候的很多語文老師都沒有聽過汪曾祺的名字,現在“老頭儼然已經成為主流文學圈裡的‘網紅’代表”,作為家人,她感謝讀者與出版社的厚愛,但也希望藉此次活動給汪曾祺的出版熱“降下溫”。她說,老頭畢竟去世二十多年了,不會再有更多此前遺漏的作品供大家反覆編選,在某種意義上,過度消費對作家本人和出版機構的形象“都不見得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情”。她於是最後呼籲,希望出版機構能夠將更多的目光放到當代作家身上,去支持中國文學的當下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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