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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寫小說的人,要吸吮人間的黑暗

小說 新京報書評週刊

新京報·文化雲客廳系列直播第19期,我們邀請作家駱以軍分享他的新書《匡超人》和碎片時代的小說書寫。《儒林外史》中汲汲於名利的匡超人,在現代世界又象徵怎樣的隱喻?我們還能在迷霧重重的奇異小說世界裡,找到關於生命的真相嗎?

撰文丨羅拉 段雅馨

駱以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

讀駱以軍的小說,你可能覺得雲裡霧裡,但聽他講故事時很難不被吸引。再瑣碎的小事,配上他生動的描述和豐富的動作,都變得有趣形象了。最後,那些關於創傷與救贖、異化與孤獨的主題,在幽默表達的縫隙裡緩慢流淌出來。

駱以軍快到40歲才開始寫小說,因狂暴的想象和華麗的語言脫穎而出,迅速成為臺灣中生代小說家的代表人物。最經典的《西夏旅館》《女兒》都以萎靡、奇詭而出名,今年又出版了《匡超人》。這本書從《西遊記》的美猴王寫到《儒林外史》的匡超人,瑰麗的想象依舊撲面而來,是駱以軍自己都覺得“寫得非常好看”的小說。(《匡超人》獲得了2020年由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創設的紅樓夢獎決審團獎)

7月22日,駱以軍帶著《匡超人》做客新京報·文化雲客廳直播間,一個小時的直播,他從關於變形的三個故事說起,聊到美猴王如何作為他精神世界的引領,以及為何用《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命名此書,讓人大笑的同時也更理解了書中那些彷彿夢境般的囈語,感受到駱以軍如何“在這本小說裡動用所有20世紀西方現代小說的感覺或技術,來翻滾展現世界的不斷變形。”

駱以軍:寫小說的人,要吸吮人間的黑暗

駱以軍,作家,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藝術學院(現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畢業,臺灣中生代小說家的代表人物。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第五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臺北文學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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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小說的人需要像尊菩薩,

承受所有的苦厄

駱以軍成長於臺北旁邊一個叫作永和的小鎮。“我那一代人眼界的開放、接收的爆炸性信息全部得益於西方的現代小說。”從18歲到48歲,他說自己很紮實地閱讀了福克納、卡夫卡、川端康成、杜思妥也夫斯基,一路讀到奈波爾、石黑一雄和印度、拉美、東歐一些比較冷門的小說家,最後讀到波拉尼奧。“老實說我根本沒去過俄羅斯、莫斯科,可是當我20多歲在陽明山的小樹林裡抄讀這些小說的時候,我彷彿能感受到西方20世紀小說家所經歷的兩次世界大戰和瘟疫,以及強權之間的恐嚇和人心惶惶的恐懼。”

早年這種大量閱讀災難的經驗甚至讓人患病。2016年前後,駱以軍病了很長時間,一度患上心肌梗塞,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有一天,一個更奇異的病突然降臨——他發現自己某個身體部位破了一個洞。

許多跟他同年齡的作家朋友近來也紛紛得了一些怪病。比如他的好友黃錦樹得了重症肌無力,董啟章生了一種類似恐慌症的怪病,還有很多臺灣的同輩小說家甚至走到自殺的地步。“我們的日常活動明明只是寫小說,並沒有花天酒地,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駱以軍的大學老師楊澤分析,他們這批人從年輕時到現在一直依賴感性經驗,對自己所處的文明缺乏足夠的理解。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迅速地吞食西方最純的文學“海洛因”。這些文學所採用的方法論、表現形式是非常損耗內心的,如果讀得太多,讀者的內在只能爆掉了。

駱以軍選擇用更有趣的方式想象這個“洞”——他把它看作《三體》中的外星人在開蟲洞時找錯了位置,不小心在自己的身體上開的一個框。自己的痛不欲生,其實是在為人類和宇宙之間的連接提供出口,“只要低下頭,就可以看到各種小型星際戰艦從破洞裡開出來。”

更巧的是,如命運安排般,駱以軍某天花200塊收來一尊金剛菩薩,不經意發現菩薩的腦後也破了一個大洞,他終於頓悟,想到不論是卡夫卡、馬爾克斯,還是最殘虐的波拉尼奧,世界上所有的小說作者在創作時都保有一個核心的概念——救贖。他告訴自己:“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你需要像這尊菩薩一樣,把人世間所有的嫉妒、痛苦、暴力、暗黑、恐懼吸吮到自己的內部,承受所有的苦厄。”

駱以軍:寫小說的人,要吸吮人間的黑暗

直播中的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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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小說來記錄“變形”與“倒置”

駱以軍有一次在杭州演講,應主辦方要求,他特別準備了三個關於變形的故事,以應和當地的古老傳說《白蛇傳》。跟以前在學校、書店裡面對文青的演講不同,那次是在京杭大運河的一艘船上,對著三十幾位大爺大媽講故事。大家坐在桌子前,桌上擺著蓋碗茶,外面是湖光山色,一片翠綠,非常悠閒,但船的馬達聲很大,伴隨著水波振動的聲音,大爺大媽和孫子說話的聲音,他開始講。

駱以軍講了三個關於變形的故事。第一個故事來自他年輕時看過的一部愛斯基摩動畫片,《男孩變成熊》,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有一天,一對愛斯基摩夫婦出門後,一隻母的北極熊把這對夫婦的小兒子叼走了,這隻熊媽媽把小男孩當成自己的小熊崽一樣照顧,教他各種維生的技能。另一邊,小男孩的親生父母瘋狂地找了十年,直到有一次碰巧射殺了熊媽媽,才發現了小男孩。回到人類的居住地後,小男孩仍然把自己視為熊而不是人類,總是遭到其他孩子的霸凌,以及親生父親的規訓。小男孩非常痛苦,只好跑去跟山神禱告,想變回熊。山神告訴他,要想變回熊,必須通過三個大自然的考驗:第一是跳進海裡經受最殘酷的洋流的衝擊,第二是要承受地表上最猛烈的颶風,第三是要在雪原上忍受最難熬的孤獨。經過這三關以後,就可以變回熊。最後,經受了重重考驗,在鯨魚和犛牛的幫助下,小男孩終於變回了熊。

第二個故事來自墨西哥小說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說《奧拉》,小說裡有一位不願意變老的老太太,標題裡寫的年輕女孩奧拉其實是老太太的分身。第三個故事來自駱以軍的一位女性朋友,她最初養過一隻蟈蟈作為寵物,但只養了6個月就死了。這件事讓她很傷心,發誓再也不養壽命比人還短的生物,於是跑去日本定製了一個人形關節,比充氣娃娃更逼真,跟真人的大小、觸感都很像。

駱以軍對著杭州的老頭老太太講完這三個故事,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跑進了一座全部是黑人的教堂裡講白人的笑話,有種說不出的冒犯和尷尬。聽眾同樣非常困惑,反應冷淡,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講這一大串西方的、科幻的東西。

船行到中途,到達一個折返點,停下來讓大家休息。駱以軍非常沮喪,跑到船尾去抽菸,這時候有一位老大爺還跑來問他:“你哪來的?你講話的口吻怎麼這麼怪,跟周傑倫很像啊!”

但駱以軍後來發現,船上的大爺大媽們其實是很有教養的,他們會講唐詩宋詞,知曉京杭大運河的歷史,瞭解宋朝人如何鬥茶、如何鑑賞瓷器。可是突然跑來一個怪人,跟他們胡言亂語,大談男孩變成熊,大談奧拉,這種場面實在弔詭,很像拉美小說家們常玩的時間幻覺遊戲,把極短的時間跟無限的時間相互錯置。他感受到其中的變形和扭轉,於是把這段經歷編成故事,收錄進自己的《匡超人》。

駱以軍:寫小說的人,要吸吮人間的黑暗

《匡超人》,作者:駱以軍,版本:後浪 |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7月

倒置、變形是《匡超人》裡重要的主題。駱以軍的父親1949年從大陸入臺,生活環境徹底改變。彷彿張愛玲的自傳性小說《雷峰塔》裡談到她的父母,談到活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代人,就像磨坊裡碾盤上面的穀糠,而且是被擱在最上面的穀糠,是第一代被中西文化衝突碾碎的人。

張愛玲的父親原本是前清貴族,從小要讀八股文,但是當他成年後,八股文卻被滅掉,那些古老、典雅、笨拙的文字全部消失,所有人都要學習西方,所有人都要進入現代。張愛玲的父親雖然是前清舊時代的人,但他會讀尼採和叔本華的書;他根本沒出過國,卻會戴配有不同時區鐘面的手錶,也是最早一批去訂做白鐵皮的書桌書櫃的時髦人士。

那代人經歷了內部的變形破裂,他們會懷疑自己究竟是熊還是人,究竟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他們遭受的震盪那樣延續下來,震盪到張愛玲,震盪到魯迅,震盪到莫言、王安憶,震盪到100年後的雙雪濤、阿乙、張悅然,西方爆破性的力量在100年以來的中國人心裡開了一個洞,這個洞造成的傷害一直沒有得到解決。這是駱以軍想呈現的命題之一:“在《匡超人》裡動用所有20世紀西方現代小說的感覺或技術,來翻滾變化,展現世界如何不斷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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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裡寫的偷拐搶騙,

已比索爾·貝婁更通透

美猴王之所以能成為《匡超人》非常重要的驅動引擎,是因為他帶來兩個話題:“變形記”“西遊記”。孫悟空一直有辦法變貌,可是他的變形卻是因為如來佛、觀音菩薩一路的鎮壓。就好像鴉片戰爭、甲午戰爭這一系列磨難,一路讓清朝人“變乖”,甚至後來清朝人追求全面西化,彷彿那隻拼命要變成熊的男孩。

對駱以軍來說,美猴王也是他精神世界的引領。“劉再復先生認為,中國的文學傳統裡只有兩個人物至臻純美。這兩個人物一個是《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她的靈魂太純真了,面對這個暗黑、粗暴的世界,她寧願折斷,也還是那麼‘嘰歪’——不是‘嘰歪’——還是那麼不會妥協,不會稍微嘴甜一點,稍微虛與委蛇一點,討好一下姥姥,拍一下下人馬屁。她不會,她就折斷了。另外一個至臻純美的人物是《西遊記》裡的美猴王,作為一隻猴,他根本不管仙界、玉皇大帝那一套秩序、倫理,他只管搗蛋、破壞、翻天攪地,在沒有電影的時代,美猴王的變形記足夠讓你目眩神迷。後來從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到一系列的IP改編,美猴王永遠是票房靈丹,所以我們整個民族對美猴王一直有一種理解跟共振。”

這也是駱以軍在《匡超人》想實現的願望:“我希望我在小說裡重新再造出一個水簾洞,留住我夢幻中的美猴王。《西遊記》最美的開頭就是孫猴子和小猴們在花果山水簾洞嬉戲、翻滾,躍過瀑布,裡面有石桌石椅,就像‘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一個蘇東坡他們最喜歡的山水畫世界。”

《儒林外史》裡的匡超人是另一個關於變形的故事。最後選他作為新書的名字,也是因為駱以軍十分佩服《儒林外史》這本小說:“它就像皮影戲,那些人都沒有具體的面貌,沒有西方小說裡的複雜的描述,人在各章節只是講一些廢話,像傀儡一樣。”

匡超人,原本是一個非常清純的少年。他堅守著心中的價值,對未來充滿想象力,但等過了十幾個章節他又出現時,因為吸收了太多江湖的汙穢,他變成了一個虛與委蛇的小人。

駱以軍:寫小說的人,要吸吮人間的黑暗

《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研究者商偉教授曾經寫過一本書,講的是18世紀明朝中晚期之後,中國士大夫心靈跟話語之間的背離。商偉說,從春秋戰國到漢唐宋,儒家知識分子們所掌握的話語體系已經過於熟爛和僵化。在這套話語體系裡,士大夫們明明知道那些陳詞濫調是僵死的,可依舊像AI一樣不經思考地輸出這種語言。

“所以我說,明朝《儒林外史》寫人心靈的偷拐搶騙,就已經比索爾·貝婁寫的《洪堡的禮物》裡更通透。我年輕的時候都在讀卡夫卡、福克納、博爾赫斯,這幾年重看中國古典的小說,比如說《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我會感到一股非常強的暗流。好像書裡的許多人不知道在幹嘛,整天吃飯喝酒講空話,其實他們把該辦的事情都辦了,他們該交涉的權力關係、師生關係、情感關係,以及官場裡面的整套秩序利益,全部有一套非常平穩的話語系統在裡頭運轉。”

這可以和看鑑寶節目的樂趣聯繫到一起。駱以軍一度迷上了大陸的鑑寶節目,“南昌尋寶”“安徽尋寶”“深圳尋寶”......甚至常常看到深夜,取代了曾經唯一的熬夜方式看小說。鑑寶的精髓在於判斷寶物是真是假。總有人強於作假,也總有人要拆穿這種假,看寶物作偽和辨偽之間的廝殺,便成為觀眾的樂趣所在。

駱以軍總結出,這種熱衷於辨偽的樂趣,是從古一脈相承的。“我們的民族文明像錦繡一樣燦爛,但如果你以小說的方式去觀看人類形態,會發現其實我們消耗極大,甚至最大的精力,就在辨偽。比如孫悟空有真假美猴王,連觀音都分辨不出來,還常常用各種偷拐搶騙的伎倆,他是最會用這種《儒林外史》裡這套假把戲的人。”

人們總是透過說故事去判定自身大量的故事或偽故事,在分辨真偽時消耗了大部分精力或全部精力之所在,到底如何判斷真偽?分辨真假有那麼重要嗎?或是說創造力的核心到底需要放在哪裡?這本《匡超人》或許可以成為一種找到答案的可能,正如駱以軍所說:“通過這本書我希望大家出現一個畫面,在一個空曠的平原上,一端站著美猴王,另一端站著匡超人,他們兩個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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