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蘇宜興,那裡最出名的就是紫砂壺了。可能是因為姓盛的人比較少,總會有很多朋友問我,我是不是跟盛宣懷有一點親戚關係?還確實是有一點關係的,據家裡的長輩講,我的太爺爺專門去盛宣懷府上對過族譜。
我之所以走上寫作的道路,應該跟我的曾外祖父關係比較大。曾外祖父叫曹錫鬆,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非常有名的編劇。小的時候,我懵懵懂懂,曾誤以為他是曹雪芹的弟弟。他就讀於上海大學,茅盾的小舅子孔另境是他的同班同學,過從甚密。他的“王先生”系列喜劇片,根據葉淺予漫畫改編,被稱為中國最早的喜劇電影,風靡一時。
《王先生》上映時的電影海報
除了劇本,他還寫詩,寫散文,徐志摩主編的《新文學叢書》(上海大東書局),收錄了他的詩集《心的慘泣》,同一輯作品中還有陳白塵、沈從文等人的作品。他還曾和冼星海合作過《船伕曲》。此外,劉大白、鄭振鐸都為他的作品集寫過序。
我們家一直非常重視教育,我的太奶奶有一句名言:“就是把褲子當了,也要讓孩子讀書。”在她的影響下,我的大爺爺成了一名書法家,曾和徐悲鴻同投於呂鳳子先生門下,後來投筆從戎,去黃埔軍校研習炮兵。我的爺爺也寫過長篇小說,他中學時的同桌是教育家蔣南翔先生,兩人到了古稀之年,還保持著通信。
很多朋友問我,這本散文集的書名為什麼叫《外婆家》?我想這可能是跟我的童年經歷相關。外婆家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是我精神的起點。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在那裡我體會到了最初的愛與善良。我想,如果沒有這段經歷,我可能不會成為一個作家。所以在創作這本散文集時,我想回到精神的起點。
我的爺爺和奶奶去世得比較早,我對爺爺完全沒有印象,我的奶奶是在我三歲多的時候去世的。奶奶的死對我來說影響很大。從四歲開始,我一個人被反鎖在了家裡。我經常站在窗戶邊上,扒著窗戶上的鐵條,像動物園裡面的猴子一樣可憐。現在想起來,這個經歷對我的影響是很深的,因為一個人待在屋裡實在很無聊,我便認真觀察路上來來往往的每一個行人。
為什麼當時我的父母要把我反鎖在家呢?其實也是無奈之舉。奶奶去世之後不久,我曾經遇到意外,差點淹死。當時為了增加收入,我爸爸準備種蘑菇,在這之前,要把稻草扔在門前的小河裡浸泡幾天,一捆捆的稻草在河裡堆得像小山一樣高,我覺得這很好玩,就爬到“山頂”上,結果腳下的稻草滾落下來,我差點掉進河裡。我媽當時在服裝廠上班,出了事以後,就把我帶到服裝廠裡。廠裡有規定不可以帶小孩進去,所以每次廠長來的時候我要躲到紙箱裡,但是有一次廠長待的時間很久,我差一點憋死了。因為這兩件事情,父母覺得讓我在外面亂跑很危險,就把我鎖在家裡了。所以四歲開始到五歲這段時間,我體驗到了生命中最初的孤獨。
小鎮老街(作者供圖)
上午的時候,路上行人很多,到了下午,就很冷清了。實在無聊,我就開始在家裡翻箱倒櫃。櫃子裡有書和戶口本。有一天看戶口本時,發生了一件讓我傷心不已的事——哥哥的名字前面寫的是“長子”,而我名字前面寫的是“次子”。當時我哥哥已經教我認了一些字,但是認得不多,一知半解。我不知道“次子”就是第二個兒子的意思,以為次品的兒子。所以情緒非常低落,我斷定父母之所以把我鎖在家裡,就因為我是一個次品。
這樣的生活雖然持續的時間不長,但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第一,我學會了獨處;第二,我變得很敏感;第三,我可以仔細、耐心地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如果從文學的角度來說,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起點。
外婆家“三味”之一:甜
每個孩子都喜歡吃零食,我也不例外。我們那時的生活條件比較差,所以對於食物的需求非常強烈。鎮上有一家雜貨店,我把它稱為“天堂雜貨店”,我覺得世界上最好的職業,就是當雜貨店的老闆。我知道我爸喜歡把錢夾在《毛主席語錄》裡,有一天,壯著膽從家裡偷了五塊錢,跑到鎮上去買零食吃。當時我最喜歡吃的一種東西叫“牛鼻頭”。這是一種油炸的食物,看起來像牛的鼻子。我一口氣跑到雜貨店,裝成大人的口氣跟老闆說:買牛鼻頭。他問我要買多少?我當時對錢沒有概念,不知道牛鼻頭是一毛錢一個,我給了他五塊錢,說我買這麼多,然後他就給了我一大堆,我一下不知所措,最後只好把衣服脫下來,包起牛鼻頭背在肩上,像劫匪一樣回了家。路上遇到我的嬸嬸,嬸嬸問我,你買這麼多牛鼻頭幹什麼?我說我們家來了客人,我要去招待客人。當天晚上,我爸把我吊起來痛打了一頓。在散文《胃的回憶》裡,我寫的就是一個孩子對於食物的美好向往。
“店裡最吸引我的是櫃檯裡那幾只透明的玻璃罐,有的放著水果硬糖,有水蜜桃味的、哈密瓜味的、杧果味的,還有菠蘿味的;有的放著五顏六色的小圓糖,一分錢可以買五顆;有的放著桃酥,用桃紅色的紙包裹著,油已經將紙沁透,只要一打開蓋子,芳香就直往我鼻子裡鑽。不過在所有美食中,最吸引我的是一種叫‘牛鼻頭’的食物,這是用麵粉油炸而成的,形狀很像牛鼻頭,吃起來香甜酥脆。為此我還做了一次小偷。有一天我在家裡翻箱倒櫃,終於在《毛主席語錄》裡翻到一些鈔票。那時的我對鈔票的面額還沒有什麼概念,從中找了一張最大最漂亮的,便從家裡偷跑出來。
我一口氣跑到了老邱店,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高腳尖,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說:老邱,我要‘牛鼻頭’!老邱愣了一下,笑眯眯地問,要幾個?我想也沒想,把鈔票往櫃檯上一拍,就吞起了口水。我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口水就噴涌而出。他慢騰騰地打開玻璃罐,把沉睡的‘牛鼻頭’一隻只夾出來。等他把‘牛鼻頭’遞給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我原來只要一個,他卻給我一大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情急之中想到一個好辦法:把外套脫下來包好‘牛鼻頭’,像搶劫犯一樣背在肩上。一路上我都愁眉苦臉,這麼多‘牛鼻頭’該藏在哪裡呢?如果被父親發現了,我肯定要捱揍了。剛到村口,嬸嬸見到我,吃驚地問:你買那麼多牛鼻頭幹嗎?我用袖子抹了抹鼻涕,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家來客人了。’回到家,我開始吃‘牛鼻頭’,一直吃到肚子滾圓,站都站不起來方才停嘴。那天晚上父親回到家,我才知道我拿的鈔票是五元。那時候,父親從山上挑一擔一百五十斤的柴,走幾公裡的山路,才能掙到幾毛錢。父親氣壞了,把我吊在樑上痛打了一頓。”
——節選自《胃的回憶》
紀錄片《了不起的村落》劇照
那時電視劇《射鵰英雄傳》正在熱播,村裡只有一戶人家有電視機,每天洗完澡,我們全村人都會拿著椅子跑到他們家去看。當時我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他們夫妻兩個吵架,吵架之後可能就不會讓我們去他家了。其他的孩子看完這個電視之後也就看完了,但是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會在我們家後院把這些故事演繹出來。我把樹枝當成人物,郭靖是樹枝,黃蓉也是樹枝,不過,黃蓉是秀氣一點的樹枝。我既是導演又是演員,有時候會在後院裡面忙碌整整一下午,反覆講述這些故事。長大後我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家,我想可能也跟我從小喜歡講述有關係。
我爸喜歡出去跟人家聊天,我總是跟著他,像他的小尾巴一樣,在這個過程中,聽到很多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故事。比如有一個人當了光棍,原因是他沒有給女方買紅毛衣。當時一件紅毛衣是五塊錢,就因為這五塊錢,他沒有娶上媳婦。又比如有一個人,他一輩子沒有洗過碗,每次吃完飯之後把碗倒扣在桌面上。還有一個人,特別喜歡喝酒,沒有下酒菜的時候,就用一根鏽釘子蘸醬著油下酒……這些故事對我後來的創作,尤其是小說的創作起到很大的作用。
我交友很廣,在鎮上有很多忘年交,有修鞋子的,有修電器的。其中,最有意思的一個朋友叫“小豬伢”,他就像是小鎮上的“聖誕老人”。他是一個光棍,自己從來不洗衣服,衣服都是別人送給他的,穿髒了就直接扔掉。我特別喜歡他,尤其每次被我爸打的時候,我就特別希望這個人成為我的爸爸,因為他對孩子總是有求必應。比如我們在學校受了欺負,就會跟他說,明天你幫我們把誰誰誰打一頓吧。他就會說:“好的,我一定幫你打斷他的腿。”再比如我讓他明天給我一塊錢去買糖,他也會馬上答應。多年以後,“小豬伢”仍然會讓我覺得溫暖,我在這本散文集裡也專門寫到這個人。
雖然父母對我很嚴格,但外婆對我特別寵愛。這本書出來之後,微博、微信上的很多讀者留言都讓我非常感動。我們對外婆家的感受基本都是一樣的,都是特別溫暖、親切的。
外婆家最值得懷念的是春節,在我的散文《胃的回憶》裡面寫到了這段回憶。因為一放寒假我就會去外婆家,有時候會一直賴到春節,所以大年三十我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留下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
外婆家“三味”之二:酸
外婆家對我來說是一個避難所。我記得剛上小學時,有一次考試考得不好,回到家後,我非常忐忑,害怕我爸打我。雖然外面下著雨,我還是決定到外婆家避避風頭。從我家到外婆家雖然只有幾公裡路,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很大的挑戰。因為路上要經過一片墳地。在我們老家每年到了夏天的時候,大人都喜歡坐在竹床上講鬼故事。所以每次路過那片墳地我都會浮想聯翩。那天又下著雨,天很黑,我格外害怕。經過墳堆的時候我腦子裡開始胡思亂想,我記得外婆曾經跟我講過,害怕的時候就唱歌,所以我唱著歌飛快地跑過了墳地。經過墳地之後,雨下得更大了,我只好躲在人家的屋簷下面,他們已經開始吃晚餐了,我又冷又餓,等了很久,方才衝進雨中。來到一座大橋前,我再次緊張起來。那座橋非常高,兩邊沒有護欄,我非常擔心,天那麼黑,萬一掉到河裡沒有人發現我該怎麼辦呢?但我沒有退路,只能咬著牙,像烏龜一樣慢慢爬過這個橋。到了外婆家,我的樣子非常狼狽,像個小乞丐。外婆把我當貴客一樣招待。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又回到自己家裡,原來那天晚上我爸把我揹回來了。
外公退休之後,去了一個叫溧陽的縣城,在菜市場收稅。外婆也去了,負責幫人家帶小孩。有點像現在的月嫂,只是那時候收入很低,帶一個小孩一個月只有一百塊錢,這裡面還包括了孩子的夥食費。每到暑假,我都想去,因為,我喜歡過城裡人的生活。我的外公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但是他每天中午的時候都會買滷菜回來,有時候是燒雞,有時候是牛肉,有時候是鹽水鴨,當時的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每天有肉吃更幸福的生活了。晚上乘涼時,外婆會切西瓜,她總會把西瓜中間那塊沒有籽的瓜肉給我,我們老家叫它“葡萄肉”。多年以後再回憶起來,這個小小的細節讓我覺得特別溫暖。外婆家的巷子口有一家麵包房,叫“永新麵包房”。每天早上九點鐘,我都會在這個麵包房門口等著,因為九點鐘的時候麵包新出爐,總會有一股迷人的麵包香,讓我永生難忘。
在外婆家時也曾經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有一天,房東家的小孩買了一罐健力寶,那時候是非常稀罕的東西,我從來沒有見過,很想喝。我看到幾個小朋友喝了這個健力寶之後開始打嗝,我覺得這個東西真神奇,居然還可以讓人打嗝!晚上,我就跟外公說我口渴了,他說我給你倒茶,我說不要,他說要不要喝酸梅湯?我也說不要。然後我說我要健力寶。外公當時就蒙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健力寶。我說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他問我為什麼好喝?我說喝了之後能打嗝。當時健力寶賣得非常貴,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是三塊五毛錢一罐。三塊五毛錢是什麼概念呢?我外婆他們租的房子是三十塊錢一個月,怎麼捨得拿三塊五毛錢買一罐健力寶呢?當時,我很生氣,暗暗發誓,這輩子不喝健力寶,我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還一直信守著這個諾言。
雖然外公沒有給我買健力寶,但是在給我買書這件事上卻非常大方。我每次去縣城,第一站肯定要去縣城的新華書店,我會在裡面待很久。我會看很久書,但是隻會買最便宜、最薄的書。我記得曾經買過尤今的書、羅蘭的書,這些書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便宜。我知道外公的收入很低,所以我從不挑特別貴的書。每次我出來的時候,外公從來不會說這個書不要買、那個書不要買,只要是我挑的書,不管是什麼,他都會為我結賬。
電影《過昭關》劇照
“我剛坐下來,外婆就往我碗裡夾了一條風雞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燒酒,我們喝的則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樣。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著問:‘長大了,你會不會買酒給我吃?’我抹了抹嘴說:‘到時候,我給你開個酒廠,你隨便喝。’眾人都笑了。
吃過夜飯,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金棗、酥糖、寸金糖、玉帶糕。因為是過年,大家說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外婆問我說:‘你長大了會不會養我?’‘當然養,’我頓了頓又說,‘每一個都養,我每天給你們發壓歲錢。’
喝了一會兒茶,小表姐不知從哪裡找來了撲克,提議打‘爭上遊’。我們玩得很開心。外面還在下著雪,天很冷,我們的腳都凍僵了,仍然不肯收檔。外婆給我點了一隻腳爐,兩個表姐都說她偏心。一直到十一點半,眼皮打起了架,我們才肯回房睡覺。第二天早上,我睡的很沉,外婆一連叫了三遍,我仍然捨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外婆只好將糰子捂熱,一口口餵我。她笑著對我說,你昨天夢裡打牌了吧?我吃驚不已,外婆竟然連我做什麼夢都知道。這還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跟你姐兩個一起打。她又接著說,你在夢裡說紅桃五,她馬上說黑桃七。你說方塊六,她馬上說梅花十。兩個人在夢裡還會打牌,這樣的事情真是聞所未聞。
時光如塵,日夜堆積,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經成為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靜的一部分,他們消失於時間深處,就像風消失於街道的拐角,曾經充滿歡樂的房子,如今充滿回憶與憂傷。一把生鏽的鐵鎖綁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線像叢生的雜草。而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竟然如此美好溫暖,讓我不禁眼角溼潤,那時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盡情撒嬌。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幾近停止,讓我誤以為一切都恆久不變,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他們也永遠不會老去……或許那就是最好的時光吧。”
——節選自《胃的回憶》
紀錄片《味傳閩西》劇照
《外婆家》裡關於食物的描寫特別多。我的童年食物比較匱乏,記得小時候幾乎沒有什麼零食。我們家有一塊菜地,菜地裡種著土豆,土豆還沒有長好的時候,我跟我哥就開始吃土豆。我們把土豆挖出來,然後再把土豆秧栽回去。每人一碗,他有他的炒法,我有我的炒法,我不吃他的,他也不吃我的,我們相互看不上。後來,我們家種了甘蔗,這在鎮上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甘蔗園裡看甘蔗。
端午節的時候,我們老家要吃鹹鴨蛋。但是我們想出一個惡作劇,吃鹹鴨蛋的時候在蛋殼上掏一個很小很小的孔,一點一點把裡面的東西挖出來,吃完之後再把這個空蛋殼放在草叢裡,蛋殼上的小孔向下藏好,只把乾淨完整的部分露在外面,讓人家誤以為這是一個好的鴨蛋。等看到有人上當,我們就會高興得跳起來。
小時候,我非常喜歡吃糖。我媽那時候在服裝廠,服裝廠裡有很多女工,她們結婚的時候會有喜糖。喜糖每次都是八顆,我媽會把它帶回來藏好,這樣過年的時候就不用再買糖了。我跟我哥一直在偵查糖藏在什麼地方,後來終於被我們發現了。我們吃完糖,怕被我媽發現,就撿來一些小石頭,包上糖紙,放回原位。等到過年的時候我媽發現了,但是她只是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小時候因為糖,我還差一點被人拐賣了。那天,外婆拿了一點錢給我和表姐兩個人去鎮上買油條。走到鎮供銷社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人,這個人有點像我外婆的表弟,就叫了他一聲。他過來一把抓住我,說:“我買了很多菜,今天你去我家吃飯行嗎?”我沒有心動,覺得吃飯沒什麼了不起的。他看我不上當,又說:“我家有很多糖,你願意去嗎?”這下我心動了。我說:“飯我就不吃了,我跟你回去吃糖吧。”這時候我表姐把我死死抓住,不讓我被那個人帶走。正在僵持的時候,表姐靈機一動,喊了一聲舅舅的名字。其實我舅舅當時不在,她撒了一個謊,那個人以為我舅舅來了就鬆了手,我才得以解救。這個事情也成為一個笑話,表姐至今還會笑話我。
外婆家“三味”之三:苦
下面要講一講外婆家的第三種味道,疼痛的味道。這本書可以說是一個少年的成長史,我們發現成長的過程,有時候恰恰是告別外婆家的過程。我覺得,對於親人,當他們在的時候,我們要愛他們,當他們真的離去的時候,我們要記得他們。因為真正的死亡是忘記。
紀錄片《傳家本事》劇照
在這本書裡我寫得最痛苦的一篇文章叫《將盡》,是一篇很長的文章,寫的是我外公生命將盡的往事。說實話,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法動筆,而且在寫的過程中也是幾次停下來,因為我覺得很心痛。
我的外公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總是為別人著想,有一次去鎮上喝茶的時候被三輪車撞了,那三輪車沒有剎車,下坡時速度很快。騎車的那個人嚇壞了,外公站起來之後沒有向那人索賠,反而還安慰那人。其實這次撞車,對外公身體影響很大,幾天之後他感覺肚子很疼。那是一個暴雨之夜,他實在疼得受不了,準備去縣城的醫院。當時我們都在廣東這邊,家裡只有他和外婆兩個人,當時外公八十八歲,外婆八十四歲。他們沒有電話,要先到鎮上去叫車,那時已經是凌晨。平時去鎮上,只要走十來分鐘,可他們卻走了兩個多小時,因為後半截是爬著去的。
到了鎮上,他們叫了很多次門都沒有人應。最後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養了一條狗,他們一拍門,狗就大聲叫了起來,主人下來看究竟。外公外婆給他磕頭,懇求屋主人開車把他們送到縣城的醫院去。開始的時候那個人是不願意的,萬一外公在路上出點什麼狀況,那就太晦氣了。後來他覺得外公有點眼熟,就問他說,你是不是在小學裡教過書?外公說是。原來他是外公的學生,因為有這份師生的情誼,他才把外公送到縣城醫院。雖然去了縣城醫院,但是實際上外公的身體已經非常糟糕了,在醫院裡面搶救之後,仍無好轉,最後只能回家裡等待死亡的到來。
外公去世五年後,外婆也走了。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天,我正好回老家辦事,為了給外婆一個驚喜,我沒有提前告訴她。可剛下飛機,就接到了電話,說外婆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外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後,離開了人世。
“外婆去世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冷,她卻總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點,眼睛就會準時睜開,就像成熟的豆莢叭的一聲在風中爆開。世界一片寂靜。整個世界都在沉睡,對於一般人來說,冬天離開被窩,就像孩子離開母親,總是十分不捨的。可她沒有,因為湯婆子冷了,被子裡沒有一絲熱氣,不再值得留戀。
那個黃銅的湯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買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冬天裡唯一給她溫暖的親人。整個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實,家裡早就裝了空調,但她捨不得開,她說空調一開,電錶像風扇一樣轉得飛快,用不了多少時日,家就敗完了。她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電錶的事,就再也睡不著了。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並非沒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間有一隻鐵罐,吸收了灶膛的餘溫,過了一個晚上,水還是溫的。她就從裡面取水洗臉。洗臉是一種儀式,代表著新的一天開始了。出門之前,她做了充分的準備,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兩隻眼睛,為了阻擋腳底的冷氣,她穿了三雙襪子。
屋外很冷,打開門是需要勇氣的,就像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裡一片死寂,此時此刻,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腳步很輕,像一隻貓一樣行走,幾乎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幾乎每天都有霧。霧從夜裡就開始起,到了早上,推開門,前面的房子好象被人推掉了,整個世界就像個澡堂子。她的眼睛有白內障,看東西本來就有重重疊疊的影子,下了霧之後,世界就更加朦朧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每天早早地出門,用她的話說,一天不上街,她就覺得自己要發芽了。
她左腳底生了一個雞眼,本來就走得慢,起了霧後,怕掉到溝裡,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她在村口見到一個人,便熱情地打招呼說:“這麼早去哪裡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氣,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樹。
出村的道路,兩邊都是小房子,上面貼著綠色的琉璃瓦,四周貼著白色的瓷磚。其中,有兩間小房子,一座住著我的外公,一座住著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時候,愛打呼嚕,外婆不和他睡在一頭,外公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聲外婆的名字,聽到她濛濛朧朧地應了一聲之後,他才將心放在肚子裡。有時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著急地起身。她喜歡看他著急的樣子。外公的小房子,並沒有封死,留了一個活動的口子,到時候,她就從那裡鑽進去,像鑽進他熱乎乎的被窩。”
——節選自《早起的外婆》
紀錄片《在人間》劇照
親人離去總會讓我們特別的悲痛,我在讀者留言裡也讀到很多悲傷的故事。有一條是一位讀者的外婆在母親節那天來看他的媽媽,但是在半路上出車禍去世了,所以他們家人都不過母親節。還有一個網友在微博留言的,她說她從小在外婆家長大,她外婆現在得了絕症,生命垂危,她特別希望讀到《外婆家》這本書,通過這本書,疏解痛苦,平緩心境,不再整夜整夜的失眠,度過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日子。
寫作的美好在於一顆心靈喚醒了另一顆心靈。所以,我很珍視讀者的感受,有的讀者說,我的散文是她心上的白月光,有的讀者說,讀我的文字,有一種風吹細瓷的感覺,還有的讀者說,她總會想起安靜的往昔……
我始終相信,好的文字可以給人心靈的撫慰和滋潤,大家不妨把《外婆家》放在枕邊細細品讀,慢慢回味,相信通過這本溫暖的小書你們可以找回遺失在外婆家的美好時光。
本文整理自3月15日盛慧直播速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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