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小說敢於將時間作為一種敘事語言，因為它太過宏大、抽象，無形無色，也因為它極其細微，每個人都無比熟悉卻又似乎不太能講得明白。近日，由世紀文景出版的英國作家喬恩·麥格雷戈的《水庫13》正是一部試圖用文字勾勒出時間具體形狀的作品。麥格雷戈以帶著犯罪小說氣質的筆調開篇，卻並不急於去破解謎團，轉而開始緩緩講述13年裡，人們在意外事件餘波中的生活。全書共13章，每一章都以新年到來開篇，在一年將盡時結束，寫的雖然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但難得的是細緻入微卻並不沉悶，挖出了那些埋藏在平淡生活中的驚心動魄。
故事從一起少女失蹤案講起。某年冬季假期，麗貝卡·肖隨父母來到英格蘭中部山區度假，不久意外失蹤。村民、警察、搜救隊、潛水員找了幾天幾夜都一無所獲。事件被電視新聞報道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的內容都差不多。村中居民次第出場，他們與這起陌生遊客的失蹤案看似並無關聯，但似乎又都牽涉其中。故事漸漸駛入正軌，失蹤疑雲被滾滾向前的生活所覆蓋。麥格雷戈以大量筆墨，細緻刻畫出麗貝卡失蹤後的13年裡，村中居民們細水長流的生活和自然節氣的流轉。儘管失蹤案仍舊是一道深嵌於公共記憶的陰影，儘管搜尋從未停止，人們有關女孩下落的想象從未停止，但也沒有誰的生活會真的因此而完全停滯，愛恨離愁、生老病死也從不會因任何事而停滯。有人離開了村子，也有人重新歸來；有人走到了一起，也有人決定分離。13年裡，有嬰兒新生，有老人過世，有的秘密被眾人知曉，有的秘密永遠沒有答案，有人走投無路，也有人開始另謀生計，有微小的善良，也有意料之外的背叛。蝙蝠依舊掛在教堂屋簷下，蒼鷺在河岸邊踱步，山楂樹上烏鶇成群，獾和狐狸在樹林深處覓食、繁衍、爭鬥……最終，麥格雷戈並未明確告訴讀者麗貝卡的下落，但在別人的故事裡我們會找到一些碎片拼湊起自己的答案。
喬恩·麥格雷戈
《水庫13》是一部沒有主人公，卻滿載著芸芸眾生的小說，形形色色的人生相互交織牽絆。它以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森的詩作《看黑鳥的十三種方式》作為引言，定下一種“凝視”的基調。麥格雷戈的筆調冷峻剋制，整部小說有種紀錄片般的觀感，但這終究還是一部“劇情片”。作者極擅長捕捉日常生活裡那些充滿真實喜悅或淡淡哀傷的微妙細節，以及種種隱秘的、一閃而過的崩潰瞬間。從少年們的成長煩惱，到不同年齡段甜蜜又苦澀的情感生活，再人生暮年的平靜與洶涌，我們與作者一起旁觀陌生的、遙遠的英格蘭中部山區村落居民們的生活，卻總有一瞬間仿若是在旁觀自己的生活。
小說裡的許多情節都耐人尋味。有時是婚姻裡的一聲輕嘆，“薩莉把對扣好的半個雞蛋裝在盤子裡，留給布賴恩晚些時候吃。他在桌上留了字條說去堂區俗務委員會了，會遲些回來。薩莉吃完飯後也留了字條，說她要早起散步，所以請別叫醒她。她在紙條底部畫了一個笑容和一個吻。如果算一算，薩莉不知道筆下的吻是否已多過了現實生活中的吻。”有時是不得不獨自嚥下的時刻，“凱茜記得那些日子裡，她要與孩子們站在大門後數到十，讓自己鎮靜下來，這樣走在村裡時她才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看出她出門前必須費勁給孩子們穿上衣服，擦掉牆上的食物，對著一摞坐墊尖叫。之後她整理好衣著，微笑，開門。準備好說早安，準備好聆聽任何過街路人的意見。……走進家門後她便卸下偽裝，逐漸崩潰，但她沒有停下，因為她不能，她永遠不可以停下，男孩們總在討要一些東西，或弄壞一些東西，得泡茶，得安頓男孩們上床，拜託，最後，也得為回家的帕特裡克備好一些東西。”有時是難以講明的悲歡，“他告訴她，今天是瓊的週年忌日，他要帶些花去看她。他問她介不介意順便去一下教堂墓地，稍做停留。她反問威爾遜先生是否意識到他並沒有帶花。他作勢怒瞪雙手，之後笑了起來。這就是故人在春天離世，讓我們略感安慰之處，他告訴她，同時將口袋裡的剪刀拉出一截向她展示。”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黃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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