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臺北《印刻文學生活志》雜誌約我寫一篇關於王安憶教授在復旦教“創意寫作”的文章。他們想要做一期專輯,有名家對談、有批評家重讀,同時還收錄王老師在紐約講學期間新寫作的短篇小說《鄉關處處》。這本來是一個尋常的文學工作,也是我的榮幸。那期雜誌於2017年4月出刊,做得非常漂亮。除了寫《課堂內外的王安憶》的文章之外,我還和9位“文學青年”一起重讀了王老師的代表作《長恨歌》,寫了一篇讀書筆記。那9位文藝青年中,有一位是林奕含。
那個4月,也是她生命裡最後的一個月。
林奕含給自己的讀書筆記命名為“弄堂”,想必是對於小說最深刻的印象。她寫道:“有時我弄不清《長恨歌》裡,於王琦瑤,是男人無情,還是歲月無情。她歷經片場、雜誌、選美,好像第一次照了鏡子,第一次認出自己,便再忘不掉。四十年後再照,看見的竟還是那十六歲少女——自己對自己有一番刻骨銘心的客套:不,你年輕!……每次讀到王琦瑤做李主任情婦,她笑說‘看你去幾日才回來呀!’我總要哭——也許因為我也是如此。後來因為戰爭開打,不該死的人死了,不可愛的人愛上了,王琦瑤忘記她不再是櫥窗後金沙的陽光淹的框照,旗袍的皺紋也含笑的樣子……《長恨歌》第一章竟是沒有時間的,上海條條弄堂,生老病死,往復迴環不已。流言熄了會生,鴿子炸散了又收回,閨閣浪謔了晚上還要睡覺的……我故鄉在臺南,臺南馬路寬大。長大初初搬到臺北,住進巷子。抬頭看天空,天空竟是十字架形狀。才第一次明白王安憶的弄堂。面對那樣的天空,無辜也會認罪:我有罪,我又愛上了人。”
不少人是從社交媒體上讀到“林奕含”的名字,她唯一一部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她自殺以後成為了暢銷書,小說影射了她幼年遭到性侵害的經歷。那個侵犯她的罪犯卻逍遙法外,甚至還繼續教文學補習班,引發眾怒。林奕含以慘烈的“自毀”,詰問她心中神聖的文學與害她的世界之間的關係。我與她讀《長恨歌》,讀到的是不同的生命感受,這是文學豐富的內涵傳遞給我們的力量。她那麼有才情,那麼能共情,那麼懂得女性卑微的社會處境與情感處境。她與自己搏鬥多年,最終放棄了,這真讓人難過。
小說《長恨歌》裡,王琦瑤住的公寓叫“愛麗絲公寓”,走進公寓的剎那,王琦瑤就感覺自己“往下掉往下掉”。愛麗絲公寓裡有許多鏡子,且“洞開一個天地”,好像是童話,又讓人心裡發毛。我曾讀出小說裡這段描述的來源,與英國著名童話《愛麗絲漫遊奇境》、《愛麗絲鏡中奇遇》有關,都是關於女性的歷險。對王琦瑤來說,這個“險”就是男性。王琦瑤16歲時看到四十年後“美人之死”的命運讖語,更讓林奕含心生哀痛。她自己也曾在那個年紀遇險,所以能讀出痛處,是個好讀者。
沒有經歷過的人,很難從靈魂深處感同身受汙穢、難堪和醜陋,文學的力量也沒有帶給她世俗人生的救贖。林奕含內心的痛苦,來源於那個傷害她的人,不斷以愛的名義欺騙她,以文學的話術誘導她。更糟糕的是,在十幾歲遇到那個罪犯、接受那個罪犯“愛的教育”之後,她後來遇到的都是正常的年輕男孩,他們面對她時那麼“正常”地拘謹、慌張、溫暖……她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恰因為後來的“正常”,將過去地獄裡不堪的細節數度照亮,也將她曾經的自我說服映照得更為荒謬和殘酷。我們總以為先遇到這個世界最甜美的部分,再遇到苦澀的部分是人生之苦。事實上,有時反過來經歷,會更嚴酷。
三年來,我經常會想起她,想起我們非常淺的緣分,想起我們曾經同讀一本書,在同一頁雜誌上講述自己的體會。我也經常會想,我們應該要怎麼樣做,才能保護和幫助像林奕含一樣的女孩,不要再發生“面對那樣的天空,無辜也會認罪”這樣的事,悲劇不要再“往復迴環”。3月16日是林奕含的生日,網絡上還有許多喜歡她的人、心疼她的人在想念著她。我也是其中之一。(張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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