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過去了,這件事好像塵埃落定。
貴州安順公交車墜湖案。
案發的5天后,當地警方通報了張某鋼作案動機:
疫情期間,張某的工資由3千多降為1千多;
公房被拆遷,趕到現場卻被阻止入內;
撥打政務服務熱線對“公房被拆和公租房申請未通過”進行投訴未果。
以及對案件的定性——
蓄意報復社會。
21條生命枉死,其中還有4名高考生,他們本來正要奔赴似錦的前程,生命卻戛然而止。
必須表明一個立場——
不可原諒。
無論有什麼樣的不滿,都不是報復社會的藉口。
問題是:不原諒,然後呢?
目前這個案件已經沒有了媒體跟進,也從熱搜中逐漸消退。
而從發生,到被淡忘,在這整個過程中,除了微博的隻言片語,關於這件事的深度報道篇數為:0。
我們好像已經習慣了,事件在新聞的真空中冷卻。
留下的,是另一種聲音:
因為不原諒,所以不去了解和追問案件背景。
一旦有人追問這件事情的始末,就是一定想要為司機“洗白”,就是對死難者的漠視,就是和這個司機一樣沒人性。
原不原諒。
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因為在這慘案面前,憤恨、譴責乃至咒罵兇手,都是一種人之本能。
不原諒,是我們自然而然的第一反應。
但不應該是我們對於一個重大事件心安理得畫上的句號。
我們要做的是什麼?
當然不是原諒。
而是警惕這樣一種危險。
用“不原諒”截斷媒體追根溯源。
用“不原諒”快速給事件翻篇。
結果是什麼?
我們否認惡的發生有其社會成因。
也就主動放棄了,通過解決社會問題,去減少悲劇的可能——
惡是沒有來由的。
作惡是隨機的。
我們能做的,只有聽天由命……
那麼我們整個社會,將集體閉上眼睛,進入一場大型俄羅斯輪盤賭。
那顆神出鬼沒的“子彈”。
下一次,射中的是你,我,還是他。
大家別管了,碰運氣吧。
△ 《獵鹿人》劇照
這。
就是我們期待的結果?
說一句“不原諒”,太簡單了。
難的是,我們終歸要面對,並回到複雜的現實,活下去。
所以,今天Sir想說一點不那麼中聽的。
如果你還是要罵,不妨先看完。
01
理解,就是寬恕?
這句話。
是漢娜·阿倫特同名電影中說的。
那為什麼要理解呢?
她給出的原因是:“儘可能地阻止災難。”
漢娜·阿倫特這番言論的背景是,她嘗試用“平庸之惡”去解釋納粹犯下極端罪行的原因,結果遭到了當時所有人的咒罵。
罵得最兇的,是她的猶太人同胞,說她為納粹洗地,是背叛國族的“猶奸”。
納粹的歷史,漢娜·阿倫特的哲學理論,今天對於我們來說有些遙遠。
那麼看一個離我們更近的例子。
《我們與惡的距離》。
改編自臺灣真實事件。
李曉明的原型,鄭捷。
2014年,他帶著槍到正在放映的電影院影廳,對著觀眾席隨機掃射。
4人死亡,24人受傷。
這個影廳放映的是動畫。
也就是說,傷亡的大多都是懵懂的孩子。
這個事件和安順墜湖案何其相似——
無差別殺人,隨機選擇作案地點,隨機選擇受害者;公交車上還有剛高考結束,正邁入人生新階段的孩子。
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惡魔。
全世界的人都希望他趕緊判處死刑。
這時候,一個法律援助律師卻一直在調查背後的原因。
一個連孩子都殘忍地槍殺的人,還有什麼可瞭解的?
但他還是堅持著自己的看法。
他找到了李曉明的爸爸媽媽,他們的妹妹。
不斷和他們聊天,一點點地捋順他的性格,成長經歷。
他是同情兇手李曉明嗎?
他是在為兇手狡辯嗎?
不是,他和每一個人一樣,都覺得判處李曉明死刑是罪有應得。
他只是想找出李曉明的犯罪動機,應該如何預防像李曉明這樣的人出現,避免下一個悲劇發生。
“你們根本就沒有機會去了解
他們背後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難道把這些人全部抓起來
把他們都殺了
這個社會會變得更好嗎”
《與惡》的編劇呂蒔媛在一次訪談中說,《與惡》想要討論的重點是:
如何去標籤化。
只有去了解,才有可能深入事件的肌理。
剩下的,就交由每一個人來判斷。
不原諒,是人之常情。
但選擇去追問的人,也不代表著原諒。
他們只是想查清楚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惡魔,以及有沒有辦法在今後避免。
但現在詭異的是。
一旦有人要這麼做。
就先被抹上了“洗地”“沒人性”的汙名。
就像律師王赦,一出門就被人激動地潑了糞:去死吧。
無論是漢娜·阿倫特,還是《與惡》中的律師,他們站在受害者,以及未來潛在的受害者一邊。
卻被憤怒的人們,當成惡魔的幫兇。
我們當然有憤怒的權利。
但我們的憤怒,是不是應該用在正確的地方,正確的敵人身上?
02
原因,就是理由?
當然有區別。
一個是“實然”,一個是“應然”。
客觀上解釋為何如此,不代表主觀上認同它應該如此。
一部表現社會暴力最出眾的國產片——
《天註定》。
四個故事,天南地北。
這個鏡頭值得留神。
有人逃跑,警察鳴槍警告,大海(姜武 飾)一怔。
這一怔,給他心裡上了膛,等到他的憤怒裂變時,潛意識裡也就浮現出了一念頭。
槍。
而大海聽到的這一槍,不是平白無故——
還原整個經過就是——
因為三兒(王寶強 飾)遇到搶劫,所以他掏槍打死了三個劫匪;
因為有人被打死,所以警察開始到煤礦排查;
因為警察查身份證,所以一個有案底的礦工心虛逃跑;
因為逃跑,所以警察開槍……
也就是說,三兒的槍聲,通過一條長長的因果鏈,迴盪在了大海的腦海裡。
電影中的人物,兩兩之間都有擦肩而過的時刻。
彼此誰也沒認出誰。
這種相互勾連要表達的是什麼?
暴力是會傳遞的。
而且以難以察覺、潛移默化的形式。
賈樟柯拍出這些有形的事件,為的是描摹出我們每個人上空那團無形的高氣壓——
戾氣。
它從何而來。
又會有何後果。
《天註定》割開了暴力背後的現實。
於是有人說這叫“唯恐天下不亂”。
呵呵。
真的看懂電影了嗎?
面對現實,不代表現實是暴力的正當理由。
電影中濃墨重彩的一段。
在《打虎上山》的晉劇唱段下。
大海扯起虎旗,包住槍,出門殺人。
因為舉報貪汙腐敗受阻,他心生不滿,最後行兇報復。
似乎,他成了一個打大老虎、為民除害的英雄。
為什麼說似乎?
這裡拍的不是導演對他的認同,而是大海的“自以為”。
不信往下看。
大海平時穿著一身威風的呢大衣,就算被查身份證,他也不和土不拉幾的礦工扎堆,單獨站到一邊。
工友還調侃他,是可以當開國大將的人才。
可見大海一向自視甚高。
這樣的人容易產生妄想,也容易心理失衡。
《天註定》告訴你,社會矛盾和惡性事件之間,不是線性的因果關係。
不是一個人有了不滿,就直接裂變。
在人性的善惡中間,這中間還有大片混沌的面積。
大海開的第一槍,在會計家。
他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真的開槍,只是威脅會計,寫下自己參與貪汙受賄的事實。
誰料。
這時門外傳過一陣警笛聲。
大海緊張,拿著槍的手瑟瑟發抖。
結果被會計一眼識破他的膽怯。
挑釁道——
“砰——”
積攢的惡意炸裂開來。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電影中這一幕,是案件中真實的細節。
用賈樟柯的話說:
就如開水一般,從平靜到燒開的一剎那,“罪惡”瞬間爆發。
電影中還有很耐人尋味的一處。
他在槍殺村長前,反覆命令他調換位置。
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讓血,濺汙了廟門。
一個人大開殺戒。
居然還對佛祖有敬畏之心。
但這就叫慈悲心了嗎?
他說自己是鏟奸除惡。
可就算會計貪汙,他老婆做錯了什麼?前腳客客氣氣給大海端茶倒水,再一進屋就被一槍轟倒。
更荒謬的是。
路上一個抽打馬的馬伕,也被一槍要了性命。
他殺害了一個無辜者,可仍覺得自己是為馬討了公道。
惡的觸發,有時竟然是因為那一點善的偏執。
所以,你能夠在鄉村腐敗和大海行兇之間,畫上一道等號嗎?
這中間,還有太多複雜的因果和巧合。
千萬不要以為,一句簡單的“心懷不滿,報復社會”就能解釋事件的全部。
我們定性了惡。
但還遠沒有認清到惡的真正面目。
而一句“不原諒,不追問”就是一層為罪惡模糊事實的遮羞布。
03
看清,就是洗地?
現實裡。
2001年10月26日的晚上。
胡文海連續槍擊了包括村支書在內的9戶人家,造成14人死亡,3人重傷。
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與上海東方電視臺新聞娛樂頻道合辦的法制電視欄目《驚天命案:終極對話》,搶在胡文海執行死刑前,採訪了他。
放到今天有人又會質疑說:
不想聽他解釋,洗什麼洗。
但不去了解罪犯詳細的動機就對了嗎?
胡文海曾經多次向上舉報村裡煤礦有貪汙、漏稅等問題,在舉報信上簽名的村民有121個人。
許多人敢怒不敢言。
持槍血掃14條生命的胡文海,成為了一些人眼中的出頭者,英雄。
正是這檔節目,讓民眾看到了一個更真實的胡文海。
妻子說,他喜歡怨天尤人,把遇到的不滿都歸咎於別人。
辦案人員說,他不光殺了仇家,還把人家家裡兩個暫住的河北親戚打死了。
甚至,未成年的子女也不留活口。
胡文海的思路很清晰——
怕他們長大找自己子女報復,不如殺了以除後患。
胡文海至死也沒認為自己做錯。
他說自己從小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掃帚打爛了也不服軟。
這番話之後,是一個非常諷刺的鏡頭。
監獄大牆上寫著“悔悟”。
但胡文海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出來。
檢察員這樣分析過胡文海的性格。
理解他犯罪的原因,今天是否會被當成“洗地”呢?
其實,犯罪的成因是複雜的。
幾分人性,幾分社會性,還有幾分神差鬼使的天意。
——比如那聲觸發胡文海開槍的警笛。
如果它沒有偶然在門外響起,那麼事情會不會走上不同的發展方向呢?
誰能說得清楚。
只能說都是天註定。
被押赴刑場前,胡文海對鏡頭說了最後一番話:
節目並沒有因為他是一個罪人,而否認他的人性與善念。
如果你看不到他真實面目與動機。
如果只有隻言片語的“不滿社會”和“蓄意報復”。
你也不會分辨出,他不可饒恕的那部分惡,到底在哪裡。
在法庭上,胡文海作出最後陳述:
這些年來,我和村民多次向有關部門檢舉反映都石沉大海,一些官老爺給盡了我們冷漠與白眼,我們到哪裡去說理呢?誰又為我們做主呢?我只有以暴制暴了,我只能自己來維護老百姓的利益了!我不能讓這些蛀蟲們再欺壓人了……實際上我每年的(炒股)收入都有四五萬,我完全可以不管這些事,但是,我不能,我的良心告訴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對此置之度外。我知道我將死去,如果我的死能夠引起官老爺們的注意,能夠查辦了那些貪官汙吏,我將死而無憾,否則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他們……
說完後,旁聽席上響起一片掌聲。
如果沒有這檔法制節目,那麼胡文海的惡犯下後,會不會在眾人的傳言中大雪無痕,乃至被拔高追捧?
在今天很多人看來。
當一個惡性事件爆發後,都不應該去追問背後的社會原因。
似乎一旦發現社會有了問題,就證明兇手沒問題。
但其實。
社會的惡和人作的惡,並不是非此即彼,也可以同時成立。
兩種惡疊加在一起,將會是災難性的爆發。
胡文海案破案後,當時的公安部長作出了指示。
在今天看來,依然警醒——
“公安機關要注意瞭解、總結為什麼矛盾激化到如此程度?案發的深層次原因是什麼?經驗教訓在哪裡?如何有效防範?”
04
人血饅頭,是誰吃得起勁?
《天註定》中四則轟動社會的事件——
胡文海案,周克華案,鄧玉嬌案,還有富士康跳樓事件。
在當年,全都有及時和深入的報道。
媒體跟進,引發討論,凝聚社會共識。
比如胡文海案,《南風窗》趕在胡文海被槍決前到當地進行調查,採訪了胡文海家屬、被害人家屬和辦案人員,撰寫出1萬多字的深度長篇報道,至今仍是大多數人去了解這個案件的重要資料。
而富士康員工跳樓問題,《南方週末》率先發表多篇文章指責富士康在這件事情上難辭其咎。
同一個新聞,不同媒體,多個角度,多方信源,儘可能為我們還原出事件的全貌。
而今天呢?
安順公交墜湖事件,除了《財新》一篇刪除了的稿件,我們再沒有看到一篇深度報道。
沒有媒體在新聞質量上的競爭。
沒有走進嫌疑人的電視節目。
也沒有《天註定》。
在真相細節如此匱乏,社會能見度如此渾濁的情況下,居然有人還嫌,封閉得不夠。
有的是罵——
別去問,問了就是吃人血饅頭。
有的是一本正經說理——
別去報道,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到底有什麼用呢?
很難說。
因為僅僅是知道,的確是發揮不了什麼用處的。
你知道了以後,還要去反思,反思了還要行動,行動了還要堅持下去……才有可能做出改變。
但。
如果沒有第一步的“知道”。
之後的一切都無從談起。
今天我們習慣了碎片化的新聞信息,習慣了非黑即白的“三觀”,罪惡的成因變成不得過問的禁忌。
這是一種,面對社會苦難的能力與勇氣的雙重倒退。
非但自己不去了解。
還把這種不瞭解,當做道德的優越感。
閉上眼睛,不聞不問,就有了“正義感”和“同情心”。
相反去報道,去追問的,就是“吃人血饅頭”。
Sir已經說過。
但鑑於這個詞仍然被廣泛的誤用。
那麼Sir打算再繼續說下去——
“吃人血饅頭”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個典故,出自魯迅的小說《藥》,寓意非常清晰。
流血的——革命者夏瑜。
吃人血饅頭的——病人華小栓。
面對同樣的現實。
夏瑜選擇去揭露黑暗的真相,進而改變社會,拯救千千萬萬像華小栓一樣絕望的人。
而華小栓呢?
他辜負了這樣悲壯的流血犧牲。
只把革命者的鮮血,當做病急亂投醫的“藥”吃下。
“吃人血饅頭”說的正是,迴避真實的苦難,讓追問原因、呼籲改變的熱血涼掉,繼續不明不白地活著。
就像眾人對夏瑜的評價,說他的骨氣與理想是——
“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不用睜眼去看清自己周遭的現實。
只需要——
睡一會罷,——便好了。
但大家忘了華小栓的結局嗎?
它告訴你的是:
你不去追問血的由來,一心只想當成饅頭囫圇吞下,不明不白地活著。
最終,也只能在不明不白中死去。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轉載請超鏈接註明:頭條資訊 » 被罵洗地無人性,被罵吃人血饅頭,沒人再敢拍賈樟柯這部電影
免責聲明 :非本網註明原創的信息,皆為程序自動獲取互聯網,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此頁面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給站長發送郵件,並提供相關證明(版權證明、身份證正反面、侵權鏈接),站長將在收到郵件24小時內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