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熙涵
他是造夢大師,也是許多電影大師背後的那個人。
以前曾經有媒體採訪《現代啟示錄》的導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問及“你是否拍出了足夠偉大的電影”時,科波拉說“並沒有”。他說自己迄今還沒能拍出像《甜蜜的生活》《八部半》這樣劃時代的偉大電影,因為這兩部電影“名副其實地提出了一套對事物持有廣泛不同見解的個人觀點”。而好萊塢喜劇巨匠比利·懷德則說:“我能比費里尼更有名,完全是勝在我用英語拍片,而他故事裡的人說的是意大利語。即便如此,他偉大的創意足以令所有導演甘拜下風。沒有了費里尼,世界變得更無趣了。”
意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是值得這一切誇讚的一位頂級電影作者,在全球範圍內擁有一批重量級的擁躉,因對其作品元素的挪用,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當代電影大師們的作品,才構成了一個當代的經典序列。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中,那個令人揪心的紅衣小女孩有他;昆汀·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說》裡,男女主角那段著名的雙人舞有他;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瘋媽在樹上大喊“阿廖沙,你別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的激情一幕裡也有他;庫斯圖裡卡的畢業短片《格爾尼卡》更是從看了十幾遍的《阿瑪柯德》中長出來的……
今年是費里尼的百年誕辰。正在進行中的第二十三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向大師致敬”單元的重磅主角之一,就是他。
他彷彿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留在意大利拍電影
因為費里尼後來的超現實主義影片居多,我們很容易忘記他最初是一個紀錄片風格的現實主義者,曾為意大利導演羅伯託·羅西里尼編寫腳本。那部著名的電影《羅馬,不設防的城市》,描繪了二戰結束時羅馬街頭生活的匱乏,編劇便是年輕的費里尼,這部影片當時獲得了奧斯卡獎提名,其中專注於寫實的新現實主義風格,如今在意大利電影中蓬勃發展。
費里尼的早期寫實風格還包括對娛樂,愛情或成長的描述。電影《浪蕩兒》講述了生活在小城市的摩拉德、浮士德等年近30歲卻終日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嘗試擺脫無所事事的生活,並從中獲得成長的故事。對於這些人來說,生活就像一場聚會,是無休止的晚餐,無休止的飲酒。它必須在某個時間點結束,那便是成長。
“生活就是馬戲團”,用這句話來形容費里尼再合適不過了。在他的電影裡,除了小丑角色外,許多主角也都卑微普通如小丑一般,可悲可嘆又可笑可憐。他們總在追求人生的意義,卻一無所獲,浮華奢靡的享樂背後,是對人生的迷茫和痛苦,而想要打破這種虛無的現狀,又總是令他們感到無所適從。
馬戲團總是要不斷收拾行囊繼續去往下一站的,但當現實沒法改變的時候,為什麼不玩得開心些呢?費里尼在著名的《八部半》高潮中停頓,讓馬戲團的音樂人將演員們拉到舞池中間。這個場景似乎是對英格瑪·伯格曼的《第七封印》結尾處的回答,但是費里尼無疑是在慶祝,這無疑是對生命的慶祝。
費里尼在他職業生涯的後期,完全放棄了敘事結構,整部電影往往都在製造脫離現實的夢境。與其說這個變化是他接觸了榮格的潛意識理論並頗受其影響,倒不如說費里尼是在榮格的理論中印證了自己的判斷——夢就是現實。
費里尼彷彿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留在意大利拍電影。直到他誕辰100週年的今天,有關他和他的電影爭議仍然是業內常說常新的話題。他的電影像人生一樣沒有戲劇性的機關,你即使一遍又一遍地看也無法完整地轉述它,你最多隻可以講出一些片段、一些情緒,一些無可指代的象徵意味,拼湊起來每個人心中一定都有不一樣的費里尼。
在他的代表作《甜蜜的生活》中,費里尼以冷峻的姿態來拍攝潛藏在上世紀50年代末期意大利所謂的“經濟奇蹟”背後的“一種複雜的精神錯亂症”,通過男主角馬切羅的主觀視點,看到了現代社會無可救藥的墮落。影片由12個獨立成章的段落組成,這些段落之間沒有邏輯關係,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和貫穿始終的敘事線索,相互之間沒有因果關係,但實際上,每一個段落和全片的主旨都有聯繫。如費里尼所說,《甜蜜的生活》是一部描寫羅馬的電影,羅馬是永恆之城,內心之城。而事實上,羅馬也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在這樣的城市中,有太多像馬切羅一樣的年輕人,他們都是被夢想遺棄的浪蕩子,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有名目繁多的欲求,有庸俗市井的妥協,但又似乎尚存一絲赤子之心的純真嚮往。他們從未長大,卻已老去,像野草一樣瘋長,生生不息。
在費里尼看來,片名中的“甜蜜”不過是醉生夢死的戲稱。《甜蜜的生活》中的羅馬,被費里尼塑造成豪華而又頹喪的銀幕造型,彷彿是但丁《神曲·地獄》的現代壁畫,而影片的開端和結尾,則構成了這幅“壁畫”的畫框。影片開場堪稱現代電影中最經典的鏡頭之一:一架直升飛機吊著一尊巨大的耶穌像飛向聖彼得堡教堂。這個充滿隱喻的鏡頭在電影上映後引發了巨大的爭議,但與此同時卻成了電影史上的經典。
同樣進入影史的經典場景還有飾演女主角西爾維婭的安妮塔·埃克伯格,身著一襲黑色拖地晚禮服,與男主角扮演者馬塞洛·馬斯楚安尼踏入特萊維噴泉裡那段充滿幻想的戲水場面。據說初進組時,馬斯楚安尼並不知自己要扮演青年時的費里尼,他要求看劇本大綱,遞給他的文件夾裡卻是費里尼畫的一幅漫畫——一個裸體游泳的男孩,令他哭笑不得。可是,令馬斯楚安尼都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了:《甜蜜的生活》締造了羅馬電影的票房奇蹟。觀眾唯恐此片被禁,在電影院門口排起了長隊。電影出口到美國後,立刻成為美國曆史上最賣座的外國電影。1960年,第13屆戛納電影節將金棕櫚大獎頒給了《甜蜜的生活》。評委會主席喬治·西默農給出的理由是,“我看到一個異常有生命力的作品,在電影史上留下空前的、活生生的東西,費里尼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罕見的真誠、從不妥協、忠於自己。他不屬於任何一種流派,他創造了自己的方式”。
分析得頭頭是道的評論界認為,從《甜蜜的生活》開始,費里尼告別了早期的寫實主義,進入了新現實主義電影創作時期,費里尼的興趣從表現物質世界進入了精神領域。但在這出奇的喧鬧背後,費里尼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即使在個人自傳中,他也鮮少提及《甜蜜的生活》。
“我要將想象保留到最後一刻,直到再也無能為力”
縱觀費里尼的電影,故事總是從他一生的某個階段開始,然後在某種幻想與現實的結合中自然流淌。他從不看樣片,只跟隨頭腦中的東西走下去,“我要將想象保留到最後一刻,直到再也無能為力”。這是費里尼推崇的拍片方式,他相信,最能表達作者的是最不易知覺的東西,那些最不受現實和概念化過程支配的東西。
在此次上海國際電影節,觀眾們有機會在他人生最後一部作品《月吟》中,感受到這一點。這部拍攝於1989年的影片改編自卡瓦佐尼的小說《月亮之詩》,說的是人到中年卻仍保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傻瓜”維諾拼命地想要傾聽月亮的聲音。但他聽到的不是一群偷窺男子的歡呼聲,就是墓地裡的奇怪聲響,抑或是沙沙的風聲。當他爬上屋頂想要抓住月亮時,地面上一陣騷動。最後,月亮仍然平平無奇地高掛天上,維諾對著月亮侃侃而談……這部荒唐無稽、純粹以意念與影像取勝的電影,浪漫而又帶有世紀末的味道。《美麗人生》的主演、喜劇天才羅伯特·貝尼尼在其中表現出驚人的演技。據說,當時已纏綿病榻的費里尼總在夜間醒來,寂靜的夜空給了他非常多的靈感和新的認識,這些認識改變著他對世界的看法。《月吟》在喜劇的外殼下,充斥著費里尼式的悲傷調調。這些充滿憂思的思想與這個現代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詩化的控訴被淹沒在了高音電視廣告和流行歌曲中,他或許是想告訴人們,選擇沉默或傾聽月亮的聲音,才是在這個喧鬧世界自處的方法。
據說,費里尼在劇本完成後,經歷了幾周的治療,便開始物色拍攝地點,最終確定了羅馬和拉齊奧。他訪問天才的意大利漫畫家俄爾尼諾——費里尼青少年時代的偶像,並回到家鄉去回憶他的童年和早期的電影理想。但影片的拍攝遠沒有那麼順利,贊助商換了又換,大師的天鵝之翅幾近折斷。在這個費里尼晚年為我們打開的門裡,洗盡鉛華,月色無聲。那是屬於一代電影大師對其身處時代的長吟,“如果有一點寧靜的話,如果我們允許一點寧靜的話,人們就會懂得一點道理了!”
其實早在1988年,《阿瑪柯德》之後,費里尼的電影便不再具有穩定的上座率。與此同時,意大利電影也在短暫的輝煌後迅速淡出國際舞臺。《月吟》在拍攝完成後,也並沒有形成什麼熱點話題,反而是迅速歸於寂靜。眼看著見證他畢生心血的電影事業走向衰弱,費里尼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衰老降臨在自己身上。1992年,奧斯卡將那一年的終身成就獎頒發給費里尼,他開始顯得很高興,但心情迅速變得複雜起來。“為什麼要給我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我又不是快要死了!”他認為“終身成就”獎並不一定意味著你的生命終結了,但可能意味著你的成就終結了,或至少是被看成這樣。他的腦子裡飛速轉過三個念頭:一是這個獎會給我的下一部作品帶來錢嗎;二是希望它想肯定的是我的上一部作品《月吟》;三是希望自己能過個25年再來得這個獎。但是第二年他就去世了。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另一個你!”
不同於希區柯克和英格麗·褒曼、格蕾絲·凱莉的關係,比利·懷德和瑪麗蓮·夢露的關係,伯格曼和畢比·安德松、麗芙·烏曼的關係,費德里科·費里尼的繆斯是位男神——親愛的馬塞洛·馬斯楚安尼。費里尼曾贊其為“在英國作家的故事中才見得到的忠誠又睿智的朋友”。雖然兩人之間除了拍片很少往來,但卻維持了罕見而漫長的友誼。
馬斯楚安尼遇到費里尼成就了一段佳話,一個巨星就此升起。費里尼憑“導演的任務不是為演員找到角色,而是為角色找到演員”的信條,給馬斯楚安尼掛了第一次電話,請當時已有一定知名度的“小馬哥”在《甜蜜的生活》中出演男主角馬切羅。他毫不婉轉地說,“我找你是因為你有張沒有個性的臉。”多年以後,當兩人已成莫逆之交,費里尼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我是欣賞保羅·紐曼,但從鄉下來的年輕記者馬切羅不能長了張大明星的臉”。在口述自傳《我,費里尼》裡,這位大導如此評價和馬斯楚安尼的合作,“他是個敏銳而有主見的演員,天生具備演戲的才能。他像孩子一樣,跟片子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就像小時候,我們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當一個人說‘預備,開始’,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當我告訴他你要怎麼做時,他就變成了那個角色,一切非常自然,他只有上電視談怎麼塑造角色時才會緊張”。
《甜蜜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馬斯楚安尼。這部表現羅馬夜間驕奢淫逸且荒涼無邊的電影詆譭了羅馬的上流社會,使費里尼成了整個羅馬的公敵,但使馬斯楚安尼成了整個歐洲最著名的男子,他開跑車、戴墨鏡遊走在街頭的形象深入人心,成千上萬少女寫信給他,找不到他就找索菲亞·羅蘭(唯一一個與馬斯楚安尼合作卻沒有發生愛情的女演員)。
之後,費里尼的《八部半》又一次找馬斯楚安尼,與其說要他扮演一個迷失在現實與幻覺中的人,不如說找他扮演費里尼自己。馬斯楚安尼這張昔日沒有性格的臉,在裡面具有了多重含義,他後來反覆告訴大家,遇見費里尼,他才知道,演員是不需要臉的,他把臉給了導演和女演員去雕刻,有人給他眼睛,有人給他鼻子,也有人給他嘴巴,最終的表情,則是費里尼給他的。1990年,在威尼斯電影節領獎的時候,費里尼為他頒獎,兩人都很激動,費里尼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另一個你。”曾聽人戲謔地說起,盯著馬斯楚安尼的臉看久了,就會發現他的長相其實就是費里尼的加強版,難怪費里尼喜歡找他演戲。
兩年之後,奧斯卡請費里尼去洛杉磯領終身成就獎,頒獎嘉賓就是他的兩位老友:馬斯楚安尼和索菲亞·羅蘭。像以前每一次那樣,製片方鍥而不捨地向費里尼推薦當時正當紅的好萊塢明星,這樣電影才能多賣錢。但和前面無數次一樣,費里尼永遠只用他中意的人選。
毫無疑問,他選擇馬斯楚安尼是對的,後者從不會多問他一句關於電影的非必要問題,甚至不需要看費里尼的劇本,就能鑽進那些角色的靈魂裡。上世紀70年代末和凱瑟琳·德納芙的關係難以為繼的馬斯楚安尼,正處在人生的低潮期,市面上流行Et on Cr op的一首歌,名字乾脆就叫《我和凱瑟琳·德納芙分手了》,直戳這對超級明星的私生活。終於有一天,馬斯楚安尼搬出德納芙在巴黎的寓所,上飛機前惡狠狠地告訴法國記者:“法國電影真的很落後,我要回意大利去!”只是回到意大利後,他拍了幾部電影,事業卻再無起色。55歲的馬斯楚安尼,看著自己昔日“銀幕第一拉丁情人”的招牌即將倒下,恰逢費里尼要拍《女人城》,他自當義無反顧。
“《女人城》是怎樣的?”馬斯楚安尼問。
“一個自以為了解了女人的男人的故事。”費里尼答。
導演並未明確地發出邀請,演員也沒有強烈表示願意出演,只有兩句對白的時間,默契已經達成,一個月之後,第五攝影棚里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籌拍《女人城》,馬斯楚安尼胳膊上搭著一件風衣就來了,坐在導演椅上的費里尼整了整頭頂的禮帽,朝著話筒大喊一聲:“開機!”(陳熙涵)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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