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湯擁華
雖然確實不無槽點,但是拿2020年新版《東京愛情故事》去比較被視為偶像劇鼻祖的原版並不公正,這不啻於是拿一幅畫的拼圖去比較畫作本身。彼時25歲的鈴木保奈美的本色出演,不是每一年都會發生的奇蹟。我們可以指望出現同樣有天分的演員和同樣豪華的製作班底,但不能保證一定會等到下一個赤名莉香式的笑容。沒有什麼能解釋這種笑容,這種笑容解釋一切,越是在人物背景模糊、情節邏輯性薄弱的地方(這部劇由漫畫改編而來),它就越是強大。笑得好看原本就是日本女演員的特長,但能以無邪的力量融化冰雪的,鈴木保奈美之外,似乎只記得《伊豆的舞女》中的山口百惠。
原版《東京愛情故事》劇照
莉香只聽從內心的節奏,而這節奏也正是東京的節奏
對《東京愛情故事》的忠實觀眾來說,赤名莉香與永尾完治的分手是一個打在心裡30年的結,他們一次次地設想如何解開它,卻又一次次放棄。
從愛媛縣調職到東京的完治是個誠實上進的青年,卻徘徊於莉香和中學時的暗戀對象關口裡美之間。里美暗戀的對象是另一個同學三上健一,後者對她有情卻不專情,而當他移情別戀之際,里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完治,最終破壞了完治與莉香的關係。里美由此成為壞女人的典型(扮演者有森也實甚至被人扔過石塊),但是今天的觀眾已看得更為清楚,完治與莉香之間最大的障礙不是里美,而是兩人無法消除的錯位感。
在兩人的關係中,莉香永遠領先完治一步,只是一步,卻難以觸及。莉香是絕對的主導,她隨時可以全情付出,卻又彷彿進退自如。她應不應該接受公司外派,回到讓她更感自在的洛杉磯去?她讓完治替她做決定,但後者卻從來不是那個做決定的人。她時時將完治推向里美,卻又會苦苦等待,她喜歡想象自己等成了一尊銅像,供戀人們瞻仰。她總是用反諷與戲謔的口吻說話,她的笑容讓完治無法分辨真假。他們的愛情故事的每一次推進都像是一場意外,卻又像是遵照一個情節太過緊湊的劇本。完治的抗議方式是不掩飾自己的被動,他承認自己不懂莉香,甚至不信任她,他的退縮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自我保護。他們最後與其說是錯過,不如說是一個繼續奔跑在前,另一個則放棄追趕。
一種廣有共鳴的解釋是:莉香太優秀,平庸的完治配不上他。這當然有可能是對的,但是對於莉香的優秀,我們未必比完治懂得更多。我們比較能理解的是完治和他的兩位同學。完治懷著對東京生活全部的嚮往與焦慮,渴望找到一份穩靠的感情,就像第一次出海的人急於望見陸地。做幼兒園老師的里美始終沒有領會東京的時尚,她的情感世界除了回憶一無所有。她抓不住三上就想抓住完治,她的心機更多是出於本能。至於表面放縱內心荒蕪的健一,他的自私與坦誠同樣鋒利,卻並不神秘。這些曾經一道暢想未來的同學,在東京洶湧的人潮中,彼此產生了一種比友情和愛情更為深刻的羈絆,他們的故事是從鄉村走向東京的又一代年輕人的故事。但是莉香不同,雖然她的家庭從未被提及,但我們知道她在海外長大。據說她在東京也有種種不適應,但她並非是一個從故鄉走進東京的人。她或許有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而東京就是她的故鄉。
在公司大樓的天台上,莉香對完治說,每當孤獨的時候她會仰望星空,她相信此時此刻,這城市中一定也有像她一樣孤獨的人,而他們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莉香不但能體會自己的孤獨,也能體會別人的。她甚至比完治本人更在意要讓他在東京找回當年的友情,當她把完治推向里美時,沒有人理解她的行為,卻也沒有人懷疑她的真摯。
作為世界上最大、經濟發展度與富裕程度最高的都市之一,東京將日本各地的年輕人吸納進自身,孤獨成為東京的特產,而這孤獨又與拼命工作、奮發進取的精神互為表裡,於是最常見的故事便是越成功就越孤獨,越孤獨就越想成功。完治是這類故事理所當然的主人公,然而事實卻是,莉香的光芒一開始就掩蓋了完治的故事,後者所可能具有的淳樸、審慎與煎熬,與前者那永遠豐沛的情感創造力相比顯得如此孱弱。完治所能給予莉香的只是放手,而她所要的並非只是女性的獨立。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完治是否挽留莉香,而在於是什麼在指引他做決定,能夠打動她的並非那種瞻前顧後的權衡。
從見到完治那一刻起,莉香就希望他儘快愛上東京,要求他面對不可預測的未來始終精神抖擻,教導他“把每一天的回憶都變成閃閃發光的胸章”,但是完治從未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讓他難以理解的是,不管前天經歷了什麼,莉香次日上班總是神采奕奕,彷彿愛情上的一切甜蜜與悲傷都可以成為她工作的能量。她彷彿生活在一種原始的單純與稚氣中,而由於她既不向自然、也不向過去汲取力量,唯一的解釋是,她是這座城市的精靈,滋養她的就是東京本身。她讓完治覺得陌生,是因為東京仍然讓完治覺得陌生;她讓完治覺得戲劇化,是因為東京本身就戲劇化甚至漫畫化。但這座城市同樣是樸素和真誠的,作為無數人夢想的終點,它守護著一種天真而又強悍的東西。莉香只聽從內心的節奏,而這節奏也正是東京的節奏。這節奏尤其體現在每日清晨上班族從地鐵走向公司的那一小段路上,他們接踵比肩,卻了無瓜葛,每個人頭腦中似乎都回響著主題曲《突如其來的愛情》那富有魔性的旋律,他們睡眠不足,卻毫無倦容,像小鹿一樣跳躍著行進。完治與莉香每日相會於此,只如初見。
這才是莉香的東京愛情故事。
在那即將到來的濃重的陰影裡,只有她眼睛裡閃爍的星光,能夠撫慰人心
這個故鄉當然也是異鄉。但不是比爾·默裡和斯嘉麗·約翰遜在《迷失東京》中遭遇的異鄉,不是用來化解中年危機的異國情調。倒是在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中,來東京探望子女的老夫妻,緩緩的一句“東京真大啊,一旦失散了,可能一輩子都找不著”,更能傳達出那座陌生的城市所包含的美麗與哀愁。莉香站在天台上四望,城市的天際線並不精緻卻綿延不絕,遠遠近近的屋頂參差不齊,如層巒疊嶂。上世紀90年代初是東京粗放型增長的最後階段,泡沫經濟的破滅所帶來的停滯與調整,將深刻地改變東京的樣貌。天台上看風景的莉香也是這城市的風景,她並不預示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毋寧說倒是一曲輓歌,她所承載的期望、失意與憂懼,那種因錯過而造成的傷痛,或許遠遠大過一次愛情的挫折,而有一種“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但與此同時,在那即將到來的濃重的陰影裡,也只有她的倔強,她眼睛裡閃爍的星光,能夠撫慰人心。
輓歌令人難忘卻也令人神傷,所以會被改寫。《東京愛情故事》沒有續集,但是六年後的《戀愛世紀》卻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喜劇版本。同為永山耕三執導,《戀愛世紀》從情節到人設到場景,都與《東京愛情故事》高度對應(有時在角色之間會有一些微妙的對調)。哲平同樣在新歡舊愛之間左右為難,讓理子備受傷害,但是哲平對理子的愛日趨堅定,理子那莉香般自毀式的倔強,在哲平的溫柔中逐漸消融。主演木村拓哉與松隆子的互動生氣勃勃,他們創造了更為經典的情侶形象,卻沒有創造更為經典的愛情故事。
至於保留了原作相當多情節和臺詞的《東京愛情故事2020》,似乎有意將主角人設調整為姐弟戀模式。同樣在天台上,一臉青蔥的完治對莉香說,你很像東京,反覆無常,情緒昂揚,每天的表情都不一樣,完全不能猜測,無法理解。莉香雲淡風輕地問,這樣你會害怕我麼?完治答道,一開始會,現在會想更加了解東京和你的事情。這一對話像是替當年的完治求取和解,卻未免太過直露。作為思想獨立、厭惡一成不變的生活的都市白領女性,新版莉香的愛情故事可以同樣熱烈,卻未必會有25歲的鈴木保奈美所賦予的朝陽般的說服力。能夠為新版莉香提供新的支持的,是較之30年前遠為絢爛的東京夜景,但這個東京太過理所當然,它已經成為它自身的拼圖。如果我們想要探究愛情與城市的因果,可能仍然需要回訪遙遠的上世紀90年代,回到偶像劇的起點,去觸碰那稚氣的故事中隱藏的人與城、進與退、怕與愛,而赤名莉香那沒心沒肺的笑容,可能仍然會刺痛我們。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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