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連星鎮的黎明星空
樓心月覺得她外公家應當是鎮子上比較富庶的人家,家裡兩個女兒,每年的補助就能領許多,足夠一大家子吃穿用度。她是樓家大女兒生的頭胎,大約被寄予了兩輩人對男丁的渴求,所以落在她身上的失望是巨大的。
自然而然的,她的乳名就成了招弟。許是在被樓家厭棄這件事兒上她與她父親境況一樣,所以她父親就用執拗著只叫她大名來進行微弱反抗。
樓心月懂事非常早。在同齡的孩子還賴床的清早,她能五點爬起來開始燒一家人用的熱水,再把早餐的大米粥煮上。
冬天時分沒有暖氣的廚房陰冷,北方的朔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她穿著早短了半截袖子的薄棉襖,手凍得紫青,卻習以為常。她時常會在燒水的間隙,望著窗外黎明前最黑的夜空發呆。
她望著望著,那些星星的光便淡了,漸漸隱去,被天邊的魚肚白推搡到另一頭的山下去。那會兒樓心月才八歲,她想的問題卻是,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像這些星星一樣,被全家期待的那個尚未有的“弟弟”,推搡到了所有人不屑一顧的角落裡。
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終於生了一個男孩。乳名叫真寶,任誰看都能顧名思義。她第一次吃糖炒栗子也是在她弟弟的滿月宴上,她以前覺得饅頭嚼著嚼著就很香甜了,沒想到還有更香甜的東西。
很長一段時間,如有人問她愛吃什麼,她都會說糖炒栗子。畢竟家裡一切都緊著弟弟,更好吃的東西她是不會有份的。雖則委屈,可樓心月看著那糰子一樣的襁褓嬰兒時卻是麻木的。
因為她並沒能因她弟弟的到來,多得家人們的一份厭惡或疼愛,只不過是終於親眼所見什麼叫幸福長大罷了。那與之相反的她的人生,便叫不幸罷了。
變故發生在她弟弟要念幼兒園的那一年。
樓心月照舊早上五點起床去燒水,但那天她父母的臥室燈也早早亮起。路過房門時,她聽到她父親竟然頭一回對她母親罵了一句髒話,於是沒忍住駐足傾聽了一會兒。
她那會兒不完全能理解什麼是“出軌”。她在理解字面意思,車偏離了方向駛出了既定的軌道,那她母親便是要偏離與她父親將就的婚姻,走向同鎮子裡另一個男人的身邊。
臨了她還聽到母親歇斯底里的一句話:“你不愛待在我家了就走人!但你得把和你一樣晦氣的老大帶走,否則你別想和我離婚,我噁心你一輩子!”
樓心月怕被發現所以拎著拖鞋赤腳站在走廊裡,客廳的鐘表聲滴滴答答,有灰暗的天光照進屋子裡。她小跑著去廚房接水,等她外婆出來看到她問她為什麼哭了,她只是小聲地回答:“我起晚了,怕水燒不開外公又打我。”
明明是貌合神離的家庭,明明她從來得不到該有的父母之愛。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貪戀這個家的,有些事兒自欺欺人慣了,也能表面和氣地過下去不是。
可就在那一年寒冬的某個黎明,她照舊燒水時凝望著的某個寒星漫天的黎明,她父親將她的東西隨便一打包,扯著她的臂彎便往外走。下樓時跌跌撞撞,她丟了拖鞋,樓外半掌厚的雪瞬間打溼了她的襪子。
樓心月看她父親氣急敗壞地揹著大包小包推他那輛破舊的老自行車,這才後知後覺,鼻尖一酸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她顫巍巍問:“爸,我們去哪?”
“去個再看不著這一家子沒良心的東西的地方!”
樓心月的眼淚淌得更兇了,她下意識想拉她父親留下來,於是伸出手輕輕拽住謝文華的袖口,說:“爸,我們走了,住哪吃什麼呀?有啥事兒和媽好好說,別走了行嗎……”
謝文華轉過頭來,眉頭蹙成了死結。他寬厚的巴掌揚得高高的,嚇得樓心月閉著眼睛向後猛退,然後腳後跟勾住道牙子跌坐在了雪地裡。可最後落在身上的,是她父親有力的臂彎。
他把她抱在自行車座前的大梁上,她聽到父親難得的溫聲細語:“你不是喜歡吃糖炒栗子嗎?以後我們就吃這個。住的地方爸爸已經找好了,你還沒進過城吧?我們以後就住在城裡。”
於是在即將過春節的臘月裡,在濃烈的風雪中,她離開了那個分崩離析的家,離開了連星鎮的黎明星夜。
那是另一樁樓心月諱莫如深的心事:鵝毛大雪裡她側坐在大梁上,一個勁兒回望她燒了無數壺水的廚房的小窗——唯一一面能看到她與父親離去的這條街的窗。
可不論是外公、外婆還是她至親的母親,都沒有人在那裡張望。眼淚淌幹在冰霜裡,她徹底死了心。
2.十字路口的糖炒栗子
那是樓心月頭一回到城市裡,雖然是三線小城,還是讓她覺得繁華不已。即便已到年尾,四處還是車水馬龍的,她抱著她的被褥停在十字路口張望,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她看著左手邊的路牌照著念:“黃河西路。”
等謝文華喊她名字,她再轉頭時她父親已把路口拐彎處的一個鋪面鐵門打開,裡邊黑漆漆的,灰塵與黴味直往外湧。裡邊一共四間很小的房子,接連後邊一個破落的小院子,統共不超過五十平方米。
一間衛生間、一間廚房、一間臨街洞開的空房、一間簡陋的臥室:堪堪只能放下一個高低鋪,吊燈灰白的光線並不能照亮多少。在她爬上上鋪為自己鋪床的時候,她父親問她,如果開店鋪,鋪子叫什麼名字好。
她說她喜歡曬太陽,叫“陽陽”就挺好。樓心月那會兒沒想到,她在這間“陽陽糖炒栗子店”,一住就是十年。
天冷的時候糖炒栗子賣得很好,她父親攢夠了她的學費,開年她就到新學校上學了。那一年她小學五年級,正是孩子們開始有美醜、善惡、貧富之分的時候。
樓心月天生膚白,圓圓的杏眼眼尾向下,是那種沒有攻擊性的長相,笑起來很溫柔,不笑則顯得楚楚可憐,一開始同學們待她是很友好的。她還交到了好朋友,是一個性格很爽朗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她親切地叫她“琪琪”。
琪琪過生日的時候邀請了她,她帶了大包的糖炒栗子當作送給琪琪的生日禮物。是在進琪琪家客廳時,琪琪的母親遞給樓心月一雙拖鞋讓她換上,樓心月彆扭了很一會兒,還是脫了鞋。
露出來的一雙帶補丁的襪子,與琪琪家富麗堂皇的複式樓格格不入。她把禮物送給琪琪,沒有漂亮精緻的包裝袋,琪琪眼裡的失望是明顯的,她聽到琪琪當著許多人的面說:“這個紙袋子和你身上一樣,都有股怪味道。”
第二天體育課,不知是誰起頭說樓心月身上有股黴味,於是一個接一個跑來聞她身上的味道。那會兒樓心月只是睜著眼睛站在操場上,背靠著雙槓抑制著全身一波接一波的戰慄。
她衣服雖少,甚至帶著補丁,可她每週都會用檸檬香的洗衣粉洗得乾乾淨淨,再掛在小院子裡曬太陽,穿在身上舒適又好聞。可人心的成見永遠都能將事實扭曲。
樓心月那天哭著跑回家,可鋪子裡忙亂,她父親無暇顧及她的情緒,任由她趴在窗臺上一邊寫作業一邊流眼淚。那天晚上她頭一回向謝文華提請求:“爸,能給我買身新衣裳嗎?我還想要一雙新襪子……”
謝文華拉上鋪子的鐵門,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幾乎掩蓋了樓心月的聲音。她不敢提第二遍,手指攪在一起,視線無處安放,天已黑了,屋裡更無甚光,她只能看到父親黢黑的背影。
好一會兒,謝文華回答她:“你們學校好多學生家裡都挺有錢的,你平常帶些栗子去給他們嚐嚐,讓他們想吃了就來鋪子裡買。再攢攢錢,等臨過年給你買新衣裳。”
“你要是覺得丟人,不說賣栗子的是你爸也行。”
樓心月盯著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只知道有劇烈的情緒在胸膛翻湧,臉頰也是燒的,她想拒絕,可低頭看到了自己又要破口的襪子,終究是沉默了。
3.東南角的鳶尾花
她聽從了父親的話,給同學們推薦自家的糖炒栗子。只要沒人問賣栗子的是什麼人,她絕不會主動提是她父親,有時放學了她還會故意繞著走,怕認識的同學發現這件事。
這習慣直到許多年後她都保留著,像後來認識阿慄那次也是。不過之後她還是被人發現了這件事,是在她初一的家長會上。
升了初中,認識的小學同學少了許多。樓心月是暗自慶幸的,畢竟被輪流聞味的事兒實在像一場噩夢,夢裡的人出現得越少,她就能越少想起當時的難堪。
原本以為新生活開始了,可是開學剛開完家長會,走廊裡一個同班同學的家長忽然說謝文華不就是十字路口那個賣糖炒栗子的嘛。一時好些就近住的家長都認了出來,大人們用客氣的假笑掩蓋著輕蔑,同學們用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她。
樓心月那會兒攥緊了父親的衣角,她看他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請大家以後多光顧。她忽然覺得有一絲疲憊的釋然。她覺得她也許不必再像小學時拼命掩蓋家貧,以後許多的班級聚會推脫起來也容易了。
即便自卑到想蜷縮進泥土裡,卻還要帶著友好的假笑溫柔對待全世界。
那天謝文華照舊騎著老自行車在她回家,路過菜市場的修車攤子時停下給車輪胎打氣。她那會兒漫無目的地看向一個花鋪子,只是在發呆罷了,突然聽她父親問:“你想養花嗎?”
她沒說想也沒說不想,跟著她父親走到花鋪子前,看到木板上擺了各色漂亮的盆栽,一盆花並不貴,只是還是頂父女倆幾頓的菜錢。最後謝文華是在花鋪子的角落裡注意到了一盆袋裝的花種子,包裝上畫得光鮮亮麗,他問她喜歡哪個。
樓心月隨手一指,看謝文華用掌背拂去塵土後遞到她手裡,付錢後去取自行車帶她回家。回到狹小的屋子裡,謝文華把後院的土翻了翻,把那一袋種子種在了人不常走的東南角。
那感覺很微妙,像是她父親笨拙的討好。也許是為了在學校掃了她的面子,也許是為了這麼多年忽略了女兒藏得很好的負面情緒。
不然他怎麼會在種好之後,蹲在原地半側著身很彆扭地對她說:“我看你挑的是鳶尾花。包裝上看著倒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我養不養得活。我看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花,我要是能種出來,你也會喜歡吧?啊?心月。”
初秋溫暖的夕陽漫灑過高牆,很久很久,她都覺得心裡暖洋洋的,像被和煦的春風拂過一樣。樓心月在想,那是她十幾年來從她父親那裡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就那麼一窩能不能長出來都難料的花種子,她覺得這麼多年的委屈也就消散了。
那陣子樓心月和謝文華的關係親近了不少,她開始體諒父親的艱難。與此同時她學習也很刻苦,她年年都拿獎學金,自己有什麼短缺的從不和父親要,事事幫襯父親,從不給家裡添一份負擔。
可這樣寧靜而溫馨的生活到她上高中那年戛然而止。因為她弟弟突然出現了,那個已經上了小學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被他外公帶來了,說是到底打斷骨頭連著筋,該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
外公把小外孫甩給樓心月,讓兩人在院子裡玩,只是隨意瞥了她一眼說了句“招弟長高了”,就和謝文華進了屋子關上了門談話。
她不知道那天外公和父親說了什麼,只知道兩人談到很晚,晚到月華漫過繁華而冰涼的城,寥寥的星子掛上遙遠的天際。之後謝文華抱起了那個大胖小子,外公推著自行車,樓心月跟在三人後邊,四個人沉默著走了很遠。
分別處謝文華讓小兒子叫聲爸爸,那男孩看向自己的外公,半晌才不情不願叫出了口。樓心月看到父親咧到耳根的嘴角,即便多年沒養在身邊,她想他對他還是有牽掛的。
這在情理之中,她原本沒什麼嫉妒的。
只是父女兩人回家的路上,他先問了她幾句最近學習上怎麼樣的話,又說了幾句關於生活上不痛不癢的話,最後說:“心月,你外婆前陣子肝炎花了好多錢,現在你弟弟的學費要交不上了。所以我把我攢的一些,還有你存的一千塊錢獎學金都給他們了。”
樓心月怔在原地,覺得一瞬間渾身血液倒流。
那已經不是她委曲求全能過去的了,她頭一回向父親發火,帶著哭腔質問:“你怎麼都不問問我呀?那是我自己掙的錢!憑什麼拿去養別人的孩子!”
“那是你弟弟!”謝文華也有了氣,停下步子瞪向她。
樓心月攥緊了拳頭,眼眶痠疼,“我知道,要不是我媽威脅你必須帶上我才讓你走,你根本不會管我的。你根本不會離開你兒子的!我知道你討厭我,不想養我,我知道!既然我從小到大就是個累贅,你為啥不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掐死我!”
“啪”,那一巴掌落在了樓心月臉上,火辣辣的痛感裡,她的視線鎖在咫尺前路燈照亮的道牙子上,看到了初冬的飄雪。
她在希冀著聽到否認或者安慰,可最後只是被父親蠻橫地拽回了那個幽暗難聞的屋子,得到了一句“算我借你的,賺了錢就還你”。冷冷冰冰的,除了這北方的冬夜,還有她的淚水。
那天的後半夜,樓心月摸黑去了後院,挖出了東南角埋下的那幾顆種子,幾腳踩得稀碎。寒風略過,粉末瞬間消散,就像她得到過的自欺欺人的親情一樣。
4.海面上的粉紫色天空
樓心月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被旅館來電後突然亮起的燈光晃醒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按了按有些疼的腦殼,眯著眼看向窗外。
這一看讓她怔住:風雨不知何時停歇,原本碧白的天變成了紫粉色,光怪陸離,像極不真實的濾鏡,與本就炫目的楓葉紅組成色彩濃重的畫面。她立即給手機充了電,已是第二日下午兩點。
手機上收到了幾條提醒未接來電的短信,是她父親打來的。還有一個不一樣的號碼,她撥通時才發現是阿慄。
電話那頭傳來急切的聲音:“你在哪裡?還好嗎?颱風要登陸了,你待的地方安全嗎?我想來日本找你,可是飛機都停了——”
“我沒事,”她溫柔地打斷他的話,讓他安心,“我看到了那片楓葉林,還找到了你拍過照片的那個位置。可惜的是我沒提前準備一套和服,不然就和你的一樣了。”
兩人閒談了幾句,之後阿慄提起了她父親。阿慄說他前兩天按照樓心月說的地方去買糖炒栗子,不經意看到了謝文華的手機壁紙。
是樓心月大學畢業時拍的照片。攀談幾句,才知道謝文華是她父親。阿慄說,謝文華那會兒和他打聽,如果要去日本該怎麼去。是坐公交車先到火車站,再買火車票去嗎?阿慄給他解釋說要辦各種證件手續,要坐飛機去。
“啊,那麼遠啊……她念大學去南方就很遠了,讀了四年回來人瘦了一圈,為什麼要跑到更遠的地方去呢,人生地不熟,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電話裡聽到阿慄的轉述,她覺得有些想象不出父親的神情。畢竟高中那件事發生之後,她就開始拼命學習,一心只想考得遠遠的,大學和研究生的幾年除了過年的幾天其餘時間都留在學校,畢業後也找了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
她離家太久,也許久沒有仔細端詳過父親了,不知道他何時變成了這樣絮叨的人。就像一個心軟的愛絮叨的老頭。
颱風登陸,她的航班延期了,在大子町又多留了數日。等再回國,已比預期的晚了四天。她提前和阿慄相約,阿慄來她工作的城市找她玩幾天並且會來接機,所以出了機場她先環顧四周尋找阿慄。
可是她卻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佝僂的、頭髮花白的身影,是站在人群裡拘束而不知所措的謝文華,她的父親。
心底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她迎過去,尷尬地問他怎麼來這兒了。她這才細細看了眼父親,竟有種陌生的感覺。
他抱著手,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說:“我看新聞報道日本那邊死了好多人,就想著過來看看。”
“我沒死在日本,”她隨意地搭話,“我給你打的錢花完了沒?沒了就給我說,我再給你打。”
“我不是為了錢來的——”
“心月!”阿慄的出現打斷了謝文華的話,樓心月很熱情地迎上去,交談了幾句後才半側著身對她父親說:“一起走吧,先去我住的地方。”
謝文華搖了搖頭,舔了下乾裂的唇,仍舊是那副不愛笑的表情,“我回去的火車票是今天晚上的,我就不過去了。你們走吧。”
樓心月也沒多說什麼,看著父親走向前往火車站的城際列車站。直到帶阿慄到自己的房子裡坐定,她才忍不住問:“你們哪天來的?”
阿慄回答她說,他一直關注她的航班,是昨天夜裡到的。可她父親應該四天前就到了,這幾天一直在等她回國。
樓心月眸光微顫,咬了半晌唇才問:“那你知道他這些天住在哪兒嗎?”
“我昨天夜裡到的時候,你父親坐在機場裡打盹兒。所以我猜他這些天可能都睡在機場裡。”
樓心月狂奔出門的一刻聽到阿慄說:“我總覺得你和你爸之間有什麼心結,解開就好了。你爸對你真的挺上心的……”
5.小吃街的雨夜
謝文華趕到火車站時,有連綿的秋雨飄落。他在避雨的售票處找了個角落蹲下,莫名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他是家裡最不受寵的二兒子,後來為了省一口糧食就被送去做了上門女婿,依舊是受盡冷落。
樓心月出生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復雜的。因為一看是女孩,一個願意上去接孩子的都沒有,他下意識伸出手臂,所以護士就把那個渾身血汙的嬰兒放在了他懷裡。
哭聲清脆嘹亮,那樣鮮活的小生命,似乎將他灰白色的人生添了一抹華彩。所有人都主張說,就叫這個孩子“招弟”,樓招弟,圖個吉利。
他難得地提出抗議,說小名這麼叫可以,大名不行。他當語文老師,讀過許多詩詞,覺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一句很好聽,裡邊剛巧有現成的樓姓,就給這個小女娃取了個很雅緻的名字。
她在所有親人眼裡都只是個用來“招弟”的工具,唯獨在他眼裡,是一個活生生的、有獨立人格的人。不是誰的姐姐,不是誰的粗使丫頭,是他無辜的女兒。
那晚他打她那一巴掌,其實非常後悔。可他那一刻是那樣的憤怒,以及委屈。不是因為他被威脅所有才帶走了她,是因為他想走的那幾天和樓心月的母親問了大女兒以後的安排,才決定無論如何要帶著女兒一起走。
因為那個沒有人性的女人說,大女兒雖然晦氣至少長得還不錯,等十六七歲了就找個鎮子上有錢的男人嫁了,還能貼補家用。他必須帶她走呀,不然那麼可憐的孩子,以後的人生就全完了。
他承認那些年生活上苦了女兒,也知道他做了許多讓她在學校裡抬不起頭的事。可沒有辦法,他想供她讀書,為她只有通過好好讀書才有可能獲得的美好未來打拼,錢實在太過重要。
他知道那晚女兒挖掉了鳶尾花的種子,那是心結結下的地方。所以後來女兒大學走了很遠時,他又去買了一袋來,和花鋪子老闆天天取經,第二年竟然真的長出來了一叢紫藍色的小花來。
可惜女兒幾乎從不回家,回來了也是急匆匆的,從沒見過那叢鳶尾。
誰都不是生來便會當父親的。他做錯過事情,可他不知該如何彌補。
從來沒離開那座小城的人,頭一回在火車站熬夜買票;捨不得花她給他打的錢,就帶著自己賣糖炒栗子攢的那一點,路上只吃大餅和榨菜;到了機場,怕錯過她的航班,就那麼風餐露宿熬了四天。
只能如此笨拙地守護。即便她攢了多年的失望,再難對他溫和相待。
睡意朦朧間,他感覺到臂彎被人搖了一下。他抬頭,城市炫目的燈光裹挾住那個纖長的身影,他聽到那人喘著粗氣說:“爸,餓了吧,我帶你吃飯去。”
樓心月伸出胳膊架在謝文華腋下扶他起身,就像那年雪地裡他架著她坐上自行車的大梁一樣。一路向前,走向的是嶄新的生活。
時值深夜,幾乎已無飯店開門。路過一條小吃街謝文華攔下她,說就在這兒吃,不走了。
她拗不過他,帶他找了家砂鍋,點了最貴的那一份,還加了牛肉和魚丸。謝文華一直在擺手說不要,說一頓砂鍋花四十多塊錢怎麼得了。
她不聽,還開了兩瓶啤酒。隔壁店有賣糖炒栗子的,她順手也稱了半斤來。謝文華咬破一個吃了一口,小聲說:“比我炒的差多了。”
樓心月驀地笑彎了眼,謝文華也跟著笑,父女倆便在夜雨裡的街邊開始狼吞虎嚥吃砂鍋。熱湯騰起水霧,樓心月看到了埋頭吃飯的父親幾乎全白的頭髮。
一瞬間的,淚水如注。她忙低了頭,悄悄擦著眼淚,啞著嗓子問他:“爸,那一千塊錢你不要再給我打了,咱倆哪有什麼借不借的。”
“我那晚說的都是氣話,你別放在心上。”
那句話,是漫長的疏離的時光的句號。
她小心翼翼抬頭,捕捉到父親偷偷擦眼淚的動作。她聽他說:“好。那我都攢著,以後給你置辦嫁妝。”
那個“都”字樓心月瞬間知曉,怕是她這些年打給他的所有錢,他都存了下來。她忽然地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沒能早些發現父親對她此行日本的擔憂,沒能早些瞭解父親對她千里求學的牽掛,沒能早些發現即便蝸居在栗子店裡,至少她再未五點起床為家裡燒水過。反倒全家最舒適的那床被子、飯桌上唯一的那塊肉、鞋子里人工縫製的粗糙但合腳的鞋墊,都是她的。
她其實承受了父親那麼多的好,悄無聲息間使她成長為一個堅強獨立的女性,使她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使她遠離了被“賣掉”換錢的噩運。也使他悄然白了發,變成了一個孤單無依的老人。
“爸,我想在我現在住的地方附近盤個店面。”她把自己鍋裡的幾個牛丸夾到謝文華鍋裡,“你要是在家裡待不住,就出去看看鋪子。”
“和我一起留在這兒吧,這裡四季都挺溫暖的,樓下還有挺多鳶尾花呢。”她笑著,看到父親震驚的神色,然後是淚眼朦朧的一個蒼老的笑容。
她想邀他和她同住,這是她做出的彌補。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收拾吧,”良久謝文華張口,難得地向她提出請求,“我想讓你看看我種的鳶尾花,真的挺漂亮的。就是不知道你會不會——”
“我會喜歡的,”她為父親斟了一杯酒,棚外的雨已停了,雲散去露出點點星光來,“我會喜歡的。”
樓心月在想,那句回答當真遲到了許多年。可好在一切都來得及。萬幸,一切都來得及。
回去的路上,她像小時候一樣牽住了父親的衣角,她說她饞他做的糖炒栗子了。
老人笑了笑,說她要愛吃,他以後就天天給她做。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時光寂靜流淌。那會兒樓心月告訴自己,父親照顧了自己的前半生,那他的後半生便由她來照顧。
前路仍漫漫,他陪她長大,她陪他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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