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則真實的故事，發生在九十多年前。
民國時期，上海灘已經是繁華富饒之地，有紙醉金迷的達官貴人，也有無立錐之地的窮苦百姓。有奢侈無度的豪強，也有含恨死去的孤魂。一個世界兩樣天，一切因情勢殊然。
在上海灘英租界赫德路春平坊第七十六號，有一戶有錢人家，大小姐黃慧如就生活在這個家庭裡。黃慧如之父曾經當過電話局長，大哥黃澄滄是買辦商人。黃父去世之後，黃家由大哥黃澄滄當家作主，一家人還有二哥黃澄濟、母親黃朱氏和祖母。
20-30年代的上海灘
民國十六年（1927年）秋，黃慧如小姐21歲芳齡，按照女大當婚的原則，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黃慧如知書達理，長得面容姣好，氣質高雅，家中又頗有地位和財富，因此上海灘上的富家子弟趨之若鶩。黃慧如家的門檻，幾乎被媒婆踩平。黃慧如小姐對夫婿自有想法，一個也沒看上眼。
這一年，上海顏料巨頭貝潤生的侄子從法國留學回來，貝公子長得風姿俊朗，精通英、法、德三國語言文字，主攻經濟學和管理學。貝公子聞得黃慧如小姐之名，於是慕名前去求見。黃、貝家兩家的媒人交換了照片和名帖之後，貝公子對黃慧如很滿意，黃慧如也為貝公子傾心。一番書信交往之後，貝公子決心娶黃慧如，貝家送來聘禮，約定在當年的11月16日完婚。
顏料鉅富貝潤生
訂婚儀式開始前，貝家卻派人來要走了貝公子的名帖和照片，貝公子還說對黃慧如小姐頗為失望，原因是黃慧如小姐竟然欺騙了她的感情。黃慧如一聽，頓時猶如晴天霹靂，她以為貝公子有了新歡，痛罵貝公子無情無義。不久之後，母親黃朱氏到貝家問清了原因，原來這一切都是大哥黃澄滄在搞鬼。
大哥黃澄滄是當家人，在上海當買辦，辦事精明卻過於吝嗇。黃澄滄計算一番之後，認為妹妹嫁給貝公子要吃大虧，他認為妹妹比貝公子大三歲，去了貝家可能要遭到奚落。這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在於：貝家是上海灘鉅富，到時候迎娶的聘禮肯定豐厚，房產、商鋪、金器甚至股票、公司等等應有盡有。
貝潤生家族及豪宅·中間穿黑西裝者是貝公子
按照當時的禮儀，大戶人家嫁女兒都要以對等的嫁妝作為賠禮。黃家是有錢人家，但比起貝家來就差遠了。貝潤生和弟弟貝露生（貝公子之父）是上海灘顏料巨頭，其家族生意在南洋都有分廠，黃家雖然比一般人家富貴，卻陪不起這些嫁妝。黃澄滄於是想了一個餿主意，他讓媒人去貝家傳話：
“黃慧如小姐不能生育，且身體有慢疾，不宜婚配。”——摘自《黃慧茹案旁聽速記》
貝家看到這個消息，自然很不高興，即使貝公子再喜歡黃慧如小姐，貝家長輩也是不會答應的。貝公子則認為黃慧如小姐欺騙了自己的感情，她隱瞞了自己不能生育且患有慢性病的情況，差點毀了他的聲譽。貝家於是取消了這樁婚事，貝公子從此不再與黃慧如通信往來。
民國上海郵局
真相是殘酷的，但這也太殘酷了一些。作為親大哥，竟然為了嫁妝阻止自己嫁入豪門。阻止她嫁人也就罷了，還誣陷她不會生育有慢性病，這讓她以後如何嫁人？讓她以後怎麼出門見人？黃慧如氣得上吊自殺，結果每次都被家人發現阻止。那一天，黃慧如在日記中寫道：
“這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大哥，他讓貝公子誤會了我，害我顏面盡失。”——摘自《黃慧茹案旁聽速記》
黃慧如被退婚之後，整日在二樓上房間裡不出門，她漸漸變得抑鬱，也上吊自殺過幾次，但每次都被家人阻攔，大哥黃澄滄怕她再想不開，於是給她派了一個男僕陸根榮看著她，一來男僕給她送飯，二來男僕力氣大，能及時把她控制住。
民國富人家庭
陸根榮是蘇州人，跟黃慧如同歲，是黃家唯一的男僕。陸根榮老實忠厚，長得眉清目秀。他的工作是每天給黃慧如送飯，並提防她尋短見自殺。黃慧如在二樓把自己關起來，時間久了之後，她便與陸根榮聊幾句天。陸根榮陪黃慧如說話，對她百般開導勸說，黃慧如漸漸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除了兩個哥哥，陸根榮是家裡唯一的男人。黃慧如見哥哥如此對待自己，竟然想出了一個報哥哥的計劃，她主動與陸根榮聊天，每次都把陸根榮留在房間裡很久。日子久了，陸根榮與黃慧如漸漸熟絡，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最後二人偷嚐了禁果。據當時的新聞報紙這樣寫道：
“在一個停電的夜晚，黃家人出門吃酒未歸，陸根榮點上一排蠟燭上樓，他看著眼前貌美富貴的小姐，看著她一下子撲倒在自己懷裡，這個年輕的僕人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奴僕身份。他大膽地掀開了千金小姐的粉色帳幔，爬上了象牙白的閨床……”——摘自《民國日報·社會閒話》
新聞報紙的寫法畢竟捕風捉影，當時情景如何只有他們二人知曉。但事實的確如此，黃慧如與僕人陸根榮好上了，他們一有機會就在一起，黃家人沒有發現他們的私情。
《蘇州明報》拍攝的黃慧如和陸根榮
但是，畢竟紙包不住火，黃慧如的肚子越來越大，未出閣的大小姐懷孕，這個情況是無法隱瞞的。黃慧如由於是第一次懷孕，並不知道這些。當她發現肚子裡有了孩子時，孩子已經無法打掉了。
黃慧如很緊張，她找來陸根榮，讓他帶著自己離開黃家，遠走高飛。陸根榮聽說黃慧如懷孕後，平時膽子很大的他卻嚇得戰戰兢兢，連一句像樣的話、一個辦法也沒有了。陸根榮藉口出去想辦法，卻躲了許久也不來見面。
民國時期黃、陸案老資料
民國十七年（1928年）六月，黃慧如撐著大肚子找到了陸根榮，黃慧如先是把陸根榮罵了一頓，罵他沒有出息。隨後又哭著哀求陸根榮帶她走，再不離開黃家的話，早晚孩子會生在家裡了。只要能離開黃家就行，回到陸根榮老家的鄉下生活也沒有關係。
此時，陸根榮才吞吞吐吐地告訴黃慧如他其實已經結婚了，他有一個結髮妻子，還有兩個孩子。當初他也沒有想要隱瞞這一切，但情不自禁與黃慧如發生了關係。黃慧如聽罷，心中一陣痛楚，不過她還是堅持說沒有關係，即使去鄉下三個人一起生活也不妨，她不在乎什麼名分，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就行。
陸根榮又說自己沒錢，鄉下日子苦得很，不敢帶著黃慧如小姐回去。黃慧如打開一個皮箱，裡面有很多陪嫁的金銀首飾，黃慧如說這些首飾賣了錢，足夠他們躺著生活好幾年的，到時候再找點事情做，不愁日子過不下去。陸根榮動心了，他帶著黃慧如小姐出了門，先去一家銀鋪換了大洋，又搭火車連夜去了蘇州。
民國雜誌《黃慧如與陸根榮》
陸根榮帶著黃慧如離開了上海灘，他們一路乘車來到蘇州，起初找了鄉下一家客棧居住。黃慧如在家中待產，陸根榮找了點小事情做。黃慧如安心下來，覺得終於離開了那個讓她痛苦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但是，生活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容易。由於黃慧如花錢大方，陸根榮與他在一起又以夫妻相稱，這讓很多人覺得他們不般配，有人開始懷疑陸根榮拐走了富家小姐，陸根榮的幾個朋友趁機勒索敲詐。
陸根榮見鄉下沒法呆下去了，於是帶著黃慧如連夜搬去了城裡。但是進城之後，黃慧如和陸根榮還未站穩腳跟就被警察逮捕了。對於二人被捕的原因，當時的報紙是這樣寫的：
“有木工為陸根榮修理傢俱，木工見二人不般配，疑陸拐賣人口。遂報案。”——《蘇州明報》
也就是說，一個木工見二人不般配，懷疑陸根榮拐賣了黃小姐，於是到警察署報案。結果蘇州警察署派出警員，逮捕了黃慧如和陸根榮。
民國法庭審理現場
消息很快傳回上海，黃家人尋找黃慧如已有數月，但奈何遍尋不得。黃澄滄聽說妹妹在蘇州後，連夜坐車來到蘇州，他對陸根榮恨之入骨，認為陸根榮讓他們黃家丟盡了臉。黃澄滄控告陸根榮拐賣黃慧如，又盜竊金銀首飾，希望能判他死刑。為了殺人滅口，黃澄滄買通法官，欲將陸根榮判死。
開庭之日，有一正義律師出面為陸根榮辯護，律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將黃、陸二人的感情經歷在法庭上陳述，聞者無不表示同情，對黃澄滄的所作所為則嗤之以鼻，黃澄滄見無法弄死陸根榮，只得作罷。
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陸根榮作為僕人勾搭主人，導致主人懷孕並攜帶巨資逃走，事實俱在不容抵賴。法庭於是判處陸根榮有期徒刑四年，押送上海監獄服刑。陸根榮被判刑四年，黃慧如說她會等陸根榮出獄。——摘自《黃慧茹案旁聽速記》
經歷這一番劫難，陸根榮卻動搖了，他請求黃慧如不要再糾纏他，當初也是她慫恿自己帶他走的。如今自己被關入大牢之中，而且黃澄滄不會放過自己，他能否活著出獄還是一回事，他不敢、也承受不起黃慧如對他的愛。
民國電影劇照《黃慧如與陸根榮》
黃慧如聽了陸根榮的話，心如刀絞一般。她恨陸根榮的懦弱和無能，但她絲毫不放棄爭取。陸根榮入獄之後，黃慧如到陸根榮的老家，住進了陸家的茅草房中，與陸根榮的妻子一起生活。之後，黃慧如生下了一個兒子，起名為“永年”。之所以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兒子能永遠記住，黃慧如與陸根榮傾訴愛意的那一年。
黃慧如的舉動，遭到了來自家人和社會的種種責難，有人罵她不守婦道，有人罵她不知廉恥，但也有人讚揚她敢愛敢恨，敢於去爭取自己的愛情。黃慧如生下孩子後，由於產後失血過多，加上種種精神折磨，還有陸根榮的懦弱無能，讓她飽受打擊。黃慧如最後不支，倒在了茅草屋中。
《民國日報》刊載的黃、陸案電影資料
黃慧如的母親黃朱氏得知女兒生病，已經是一個月後，此時的黃慧如已經奄奄一息，她高燒不退，生命已經接近終點。黃朱氏把女兒帶回了上海，她用一輛小火輪將黃慧如運回上海，中途還僱了兩個護士守護。黃慧如沒能回到上海家中，她在返回上海的路途中死去。彌留之際，她拉著母親的手對她說：
請求法院把陸根榮放了，不怪陸根榮，只怪自己命苦。——民國·《繪圖黃慧如寶卷》
黃慧如去世之後，人們很同情黃慧如的痴情和命運的坎坷，不少人請願希望能釋放陸根榮，完成黃慧如的臨終遺願。法院迫於壓力，最終將陸根榮無罪釋放。陸根榮被釋放後，據說一度精神失常，最終抑鬱而終。
黃慧如之死，還有一種說法是返滬途中自殺身亡，這種觀點至今被不少人認可。無論哪種結果，黃慧如都是死在返回上海的路上，死在母親去接她的小火輪裡。
黃慧如臨終前與母親在一起
上海灘十大奇案之一，一個不幸的女人。
黃慧如陸根榮一案，被譽為近代上海灘十大名案之一。此案至今仍然有很大影響，人們感念黃慧如的痴情和悲慘，於是編寫了京劇《黃慧如和陸根榮》表演，一時之間成為熱門京劇。
在社會報紙、雜誌方面，有《蘇州民報》、《民國日報》刊載的《從社交公開下的罪人說到黃慧如女士》一文、《繪圖黃慧如寶卷》等等，甚至還拍成了電影，還有一家捲菸公司註冊了黃慧如牌香菸。
滬劇·黃慧如與陸根榮
黃慧如的一生是悲情的一生，她的美好姻緣被哥哥破壞，她不得不自暴自棄與僕人私通，最後又情不自禁愛上了僕人，還懷上了僕人的孩子。黃慧如愛上了這個男人，但這個男人卻給不了他幸福，這個男人因為地位低下，沒有勇氣和能力讓她感到溫暖。
在追求愛情的路上，她始終是一個人在奔跑，身後卻有一群人在罵她、在朝她丟石頭。當她忍受不住這種折磨時，她倒在了奔跑的路上。她的一生是悲慘的一生，她追求的愛情是一場人間悲劇。
民國時期的黃慧茹牌香菸
如何評價黃慧如？用1928年《民國日報·社會閒話》刊載的一篇文章的題目是最合適不過的，這篇文章的題目是《黃慧如女士是情專的，是堅志的，是勇敢的，是革命的》（民國日報·1928年8月29日）
黃慧如女士的照片一直沒有一張清晰正面的照片，所幸在幾年前翻閱舊檔案、舊書籍時找到了一張黃慧如待產時拍攝的清晰正面照片，現在將這張照片置於文末，作為文章最後的結尾。
黃慧如待產的正面照·拍攝於蘇州志華醫院
自此，民國上海灘奇案，結案。
參考文獻：
1.《民國日報》
2.《蘇州明報》
3.《黃慧如案旁聽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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