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離開天使知音沙龍,小戴不再是備受矚目的中心。
19歲自閉症少年小戴,今年春季高考後,成為上海一所普通大專裡藝術設計專業的普通學生。
讓小戴在普通學校學習,成為普通人,是小戴媽媽章月終其努力所要達成的目標。
然而,有一次接小戴回家,章月看見兒子熱情地邀請同學坐自家的車,兩次三番被拒絕,還帶著笑。“他一點都不難過,但我心裡不是滋味。”
自閉症患者常被稱為“星星的孩子”,因為先天性大腦發育障礙,他們似乎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難以融入社會。
2008年,指揮家曹鵬和女兒曹小夏一起在上海創立了天使知音沙龍,希望能用音樂打開自閉症孩子的耳朵,進而打開他們的心。
小戴年僅7歲時來到剛成立不久的沙龍,12年後成為這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考上大學的他,命運會就此改變嗎?
和小戴一起加入天使知音沙龍的
孩子們正在陸續成年
成年後的他們將去往哪裡?
考上大學的他:
臺上最有希望的孩子
上個月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的一場自閉症專場音樂會,天使知音沙龍63個孩子全上場了。要讓這麼多自閉症孩子上臺,表演十幾個節目,是一件高風險的事。眼看有孩子自顧自往臺下走,有的跑去搶主持人的話筒,有的演著演著突然停了下來……身在幕後的曹小夏一分一秒也不敢放鬆警惕,幕間還匆匆跑上臺搬走一張不該遺留的凳子。
但曹小夏從不擔心小戴。她任命他為“班長”,他也從沒讓她失望。
有一次沙龍的孩子們在玉佛寺借住,父母不可陪同,曹小夏去探望,發現小戴在幫另一個年紀更小的自閉症孩子洗襪子和短褲。銅管五重奏裡的愷愷貪玩不愛練習,小戴自告奮勇每天督促。18歲的小號手天舒說:“我最喜歡和小戴一起玩,一起表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指揮家曹鵬在舞臺上擁抱小戴和天舒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過去幾年,小號演奏家王學平見證了小戴的改變。小戴剛開始學小號的時候,手裡的樂器說摔就摔,常常剛吹兩個音就毫無緣由地哭鬧。可再難也得堅持,“我們只有在這條路上嘗試一下,萬一感動了上天呢?”
臺上眾多自閉症孩子裡,你很難不注意到小戴。好幾個節目都有他,臉圓圓的,總在笑。管樂合奏《勇往直前進行曲》,他第一個上臺,號聲最嘹亮,氣息最穩。不一會兒他又換上橙色T恤和發光的球鞋,站在第一排跳街舞。他能演小品,還和語文特級教師過傳中一起朗誦。
可一旦離開沙龍,小戴不再是焦點人物。在普通學校裡,他沒交到過一個朋友。在家裡,即使是他爸爸,也曾視他如累贅。曹小夏說,很長一段時間,她從未見過小戴爸爸接送兒子。她聽聞,小戴爸爸一直無法接受兒子患自閉症的事實,也不知該如何教育他,著急失望時常常罵他,甚至拳腳相加,以至於小戴一聽見爸爸回家的動靜就會趕緊躲起來。
偶然一次,小戴爸爸來沙龍送溜冰鞋,曹小夏拉住他,讓他好好看看兒子的變化。“他是我們的班長,是這裡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的孩子,是很多孩子的榜樣。你要相信,只要不放棄,自閉症孩子都會成長,都會改變。”
被曹小夏一語點醒,小戴的爸爸像變了一個人,開始積極在沙龍的各種活動擔任志願者,對兒子的未來也有了新的期許。臨近職高畢業,讓小戴考上大學,成了全家人的夢想。
今年3月,小戴開始藝考集訓,老師王強只比他大3歲,是上海美術學院環境設計專業的學生。每天上午畫3小時,下午畫3小時,中午不能離開。王強擔心小戴適應不了,沒想到他整整堅持了一個月。
和畫室裡的同齡人相比,小戴素描技巧“很糟糕”,但他的用色總能讓王強眼前一亮。“天馬行空。普通人常識中,水一定是藍的,樹一定是綠的。但他無所顧忌,全憑直覺和情感作畫,這對於常人來說很難做到。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開始就相信他能考上。”
小戴果然不負眾望,今年春季高考的藝考素描得了高分,彌補了文化成績的差距。
然而,大一開學沒幾天,老師一通電話打給章月。兒子在班裡對一位女生表白:“你好漂亮,我好喜歡你。”章月含糊其辭,“自閉症”三個字幾次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掛完電話她立刻告誡兒子:離班裡的女生遠一點,“好好上學,別想其他!”
有音樂天賦的他
會成為下一個舟舟嗎?
同樣是自閉症,天使知音沙龍裡17歲的桐桐和小戴很不一樣。小戴愛動,桐桐愛靜,小戴愛跟人聊天,桐桐的語言障礙卻很明顯。但當桐桐登臺,和96歲曹鵬執棒的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合作鋼琴協奏曲《黃河》第四樂章時,許多觀眾驚歎:自閉症的孩子也能彈成這樣!
桐桐擔任鋼琴獨奏,與曹鵬指揮的上海城市青少年交響樂團一起演奏《黃河》第四樂章 攝影:楊可欣
桐桐的確有音樂天賦。小學時參加上海特殊青少年達人秀,桐桐拿過兩年冠軍。他小學四年級就開過獨奏音樂會。隱藏自閉症身份的他,和普通琴童一起參加鋼琴比賽也拿過不少獎。但桐桐的媽媽鄭音從未奢求兒子有一天能成為鋼琴家。
“看到舞臺上的他,你們想象不到曾經的他是什麼樣子。”鄭音在後臺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極度挑食,一頓飯要喂很多次,每天半夜都要吵鬧,讓大人不得安寧。別的孩子都喜歡兒童樂園,他老遠看著就逃。有時候你生氣了揍他,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聽說學音樂對自閉症孩子有幫助,在桐桐5歲的時候,鄭音把他帶到一家琴行學鋼琴,但沒有老師願意教一個自閉症的孩子。他被分配給剛來的小張老師張懌帆,那年張懌帆高三畢業,18歲,即將進入上海音樂學院讀書。
年紀太小又沒經驗,沒有家長願意把孩子交到他手上,桐桐成了他的第一個學生。第一節課就遇上一個自閉症的孩子,張懌帆不知從何教起。那時候他一節課收入只有50元,上完課回家,琢磨的全是下一節課怎麼教。張懌帆從南洋模範中學畢業,曹鵬曾在那裡的學生交響樂團當了近30年的藝術總監。“曹老先生教會我,一個人要有責任感,要懂得奉獻。”
一開始無法和桐桐交流,要他倒一杯水都很難,更別說彈琴。自閉症的孩子很刻板,有時候要糾正一個錯誤,教上數百遍都毫無成效。張懌帆只能花更多時間在網上查資料瞭解自閉症,借鑑早教、特教訓練方法,摸索適合自閉症孩子的教學方式,摸著石頭過河。
因為鋼琴獨奏機會少,桐桐又跟張懌帆學了低音提琴,進入樂團表演 攝影:楊可欣
他發現,桐桐聽覺能力極弱,但視覺能力超強,對數字和符號十分敏感。攤開一副撲克牌,他能瞬間記住54張牌的順序。同樣,別的孩子很難記住的五線譜,他很快就能記住。張懌帆找準方法,每週到桐桐家上三節課,整整十年,才把基礎打牢。
如今的桐桐正在上海一所職高學電腦專業。畢業後的他,能靠給人修電腦養活自己嗎?張懌帆並不看好。“這樣的技術工人工作,對一個自閉症孩子強度太高了,他們無法勝任。”
那為何不考音樂學院?攔路虎依然是病情。即使演奏技巧過關,視唱練耳等必考項目也會成為桐桐無法跨越的障礙。
20多年前,唐氏綜合徵患者舟舟因為紀錄片《舟舟的世界》被貼上“天才指揮家”的標籤,一場演出費高達幾萬元,還曾登上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舞臺。兩年前,本報記者採訪當年40歲的舟舟時,他全年演出為個位數,與巔峰期一年168場的演出相差懸殊。年近八旬的老父胡厚培非常焦慮,“總有一天人們會徹底忘記舟舟”。
“陳正桐絕不是下一個舟舟,他不需要不切實際的神話。在互聯網時代,被捧得越高,有一天就可能摔得越慘,何況他的父母從未想過靠他賺大錢。”張懌帆說。
如果桐桐要以音樂為職業,張懌帆更希望他可以在酒店大堂彈琴,默默無聞,不被打擾,只靠自己的技藝養活自己。“我覺得桐桐完全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來來往往的人可能並不知道他是自閉症患者,也不需要知道,只要聽到他的音樂就好。”
前乒乓球世界冠軍教孩子們打乒乓球,喜歡運動的桐桐站在最中央 攝影:曾韻如
可是,真有酒店願意僱桐桐彈琴嗎?
“不是會畫畫、會彈鋼琴就是真的天才了”
章月從沒看出兒子哪點畫得比別人好。“他可以臨摹得很像,但我並沒在他的畫中看到太多自己的想法,也不會被他的畫打動。”只有一次,鼠年春節,小戴畫了兩隻老鼠,送給媽媽和外婆,祝她們本命年快樂。“就是兩張簡筆畫,但我覺得比他之前畫的任何東西都好。”
畫家王海宇不這麼看。兩年前,他被曹小夏的兒子石渡丹爾請來,為自閉症的孩子上藝術傳達課。有一次,自閉症孩子琦琦用20分鐘畫出了王海宇想方設法要畫出的色彩效果。
自閉症孩子琦琦用20分鐘畫出了王海宇想方設法要畫出的色彩效果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自閉症孩子的畫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還有一次,他帶著孩子們去武康路寫生,看到自閉症孩子亮亮的畫,他和朋友讚歎,這樹畫得多好啊!亮亮立刻否認,我畫的不是樹。“面對權威人士的點評,我們都會傾向於不反駁不拒絕。但他們不會,他們從不說謊,他們足夠真實。”
王海宇從不讓孩子們照著他的畫,而是引導他們把自己的想法畫出來。畫畫之前,他常常讓孩子們閉上眼睛去想象,然後睜開眼畫出內心看見的畫面。“畫一件靜物、一個動物,就把自己當成一件靜物,一個動物。把自己融入畫中。”
孩子們的畫也影響了王海宇。從前他的畫作只使用黑白灰三色,現在卻色彩斑斕。一位家長說:“海宇老師就比自閉症強一點兒,一樣任性。”
戶外寫生,王海宇在引導天天觀察世界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今年,孩子們的畫受邀參展長三角文博會,有專業人士稱讚,還有很多人表達購買意願。王海宇說:“在我看來,他們足夠純粹。藝術最重要的價值就在於闡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這一點他們已經做到了。希望未來他們能有機會進入專業領域,讓人們真正看到他們的價值和獨特的藝術魅力。”
在王海宇班裡,許多自閉症孩子都表現出繪畫才能。而在張懌帆這裡,桐桐也將不再是個例。一個叫天天的自閉症男孩也在他這裡學琴,潛力日漸顯露。
作為天使知音沙龍的創始人,曹小夏一直鼓勵自閉症孩子們學藝術,但她又是最反感給孩子們貼上“天才”標籤的人。
演出前的排練,音樂響起,一位自閉症孩子在臺下跳起來 攝影:楊可欣
“不是會畫畫、會彈鋼琴就是真的天才了。”她常常對自閉症孩子家長說,不要因為孩子的一點成績自視甚高,也不要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承認自閉症孩子們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但藝術不是靠技巧,到最後拼的是文化底蘊。自閉症孩子的文化水平、他們對藝術的理解,存在不可彌補的缺失,這讓他們幾乎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
唯一的奢望:
成為普通人
大學第一學期,小戴專業課學得不錯,最近發了幾張新畫給王強。畫中的幾隻蘋果,有點知名畫家保羅·塞尚的感覺。
小戴最近發給王強的畫,有點塞尚的感覺 王強提供
考上大學能改變小戴的命運嗎?曹小夏並不樂觀,“現在很多普通大學生畢業都無法找到滿意的工作,何況一個自閉症孩子。”
因為離不開家人照顧,小戴不能住校,只能由外公外婆陪著,在學校旁租住,每週五晚回家過週末。前陣子小戴回沙龍,曹小夏發現他情緒有些波動,脾氣變得有點大,但她不擔心。“他們被保護得太好了,關愛他們的人太多了,有時候,他們也需要點挫折,相信他能慢慢適應。”
曹小夏看過一些自閉症患者走向社會的案例,發現他們都從事著機械式的流水線工作,比如疊衣服、整理書、搬東西。她不忍心把孩子們推向這些崗位,“每天做這樣的事對他們無益,與人沒有交流,甚至可能會越來越自閉。”
2018年,曹小夏創立了“愛咖啡”社會實踐基地,自閉症孩子們經過培訓成為咖啡師,志願者可以預約來喝免費咖啡,前提是陪他們說說話。(點擊這裡回顧)最近,上海一家由聽障人士充當咖啡師的熊掌咖啡成了網紅店,顧客在門口排起長隊,通過牆洞中的一隻熊掌和一個二維碼就能完成消費。如果“愛咖啡”真正面向市場營業,會不會也成為網紅店,產生經濟效益?
在愛咖啡,自閉症孩子們正準備把一杯咖啡端到志願者面前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曹小夏不願盲目跟風。“愛咖啡”一旦面向市場,就可能迎來許多顧客,面對自閉症咖啡師突如其來的異常行為毫無準備。再有,“愛咖啡”的孩子們目前年齡還小,曹小夏不想讓他們過早工作賺錢,“好好學習是關鍵”。
據《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Ⅲ》,自閉症兒童每年以接近20萬的數字遞增。目前,自閉症孩子一部分在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一部分在輔讀學校和患有唐氏綜合徵的孩子一起接受特殊教育。曹小夏呼籲多年,要讓他們得到更好的教育,有必要建立一所專門教育自閉症孩子的學校。
曹小夏覺得,對自閉症孩子來說,比起考上大學、拿到文憑,更重要的是,大學教育是不是真的適合他們?他們能不能學有所得,融入社會?
天使知音沙龍的一個自閉症孩子政政,文化成績比小戴好很多,但當他獲得去職高就讀的機會時卻無從適應,強烈排斥。他更願意待在自己熟悉的天使知音沙龍,和他的小夥伴們在一起。
孩子們在“愛課堂”學習 上海曹鵬音樂中心提供
有人考上大學、有人展現藝術才華,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曹小夏卻另有隱憂:為了“成功”,家長和老師會不會給孩子加上過於沉重的砝碼?有段時間,她感覺桐桐總不高興,發現他課程排太滿,於是問鄭音:你到底想要孩子痛苦地生活還是開心地過日子?“我只希望這些孩子能一起享受音樂,到老了也還有點事幹,這就夠了。”
小戴通過藝考進大學一事,在自閉症家長圈子裡無疑是個重磅喜訊。但每每遇到來諮詢大學事宜的家長,章月總是反覆強調,兒子考上大學,除了老師、家長和他自己的努力,還有一點不可否認,兒子的自閉症程度相對較輕。“我不願意給他們盲目的信心,但也不想澆滅他們的希望。希望是個好東西,有了它我們才有生活下去的勇氣。”
小戴的大學老師,至今對他的自閉症身份並不知情。章月知道這一切早晚會公之於眾,但她仍心存一絲僥倖。
兒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她唯一的奢望是他能在新的環境裡不再被貼上標籤,“在人群中成為一個普通人”。
(章月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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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桐
微信編輯:納米
校對:佳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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