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紀念孫承澤寫作《庚子銷夏記》三百六十年
▌ 《庚子銷夏記》內頁文
壹
北京西山的櫻桃溝裡有一處山谷,名退谷,岡阜回合,竹樹深蔚。退谷裡建有一座別墅,三百年間,這裡曾經先後住過兩個退翁,一個是明末清初的孫承澤,號北海,又號退谷,別號退翁;另一個是清末民初的周肇祥,也有一別號退翁。
孫承澤是山東益都人,益都古時曾為北海郡,故孫承澤自號北海,又或取意《莊子·秋水》:“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而他的另號退谷、退翁,則更是沾濡了莊子齊物論的況味。
別墅取名“水流雲在之居”,語見杜詩“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別墅築於一高臺之上,喬木蔭之,可盡攬林泉之勝。山澗對面,便是一座退翁亭,相傳原為孫退翁所建,據說孫退翁也曾鐫有“退谷”二字,卻久已闕如,亭柱上只見得周退翁題寫的一對楹聯,出自唐朝王維的《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小亭翼然,亭前水可流觴,似可讓時光淺淺倒流,若有遺世之感。
▌ 退翁亭 方鳴 攝
清初順治十年,吏部右侍郎孫承澤從朝中退後,歸隱退谷,造室著書,《四庫全書》便著錄了他在山中二十三年間寫下的二十三部著作,涵蓋了史志、經學、風物、藝術,堪稱一代名流大家。如今,當我揭開他的書頁,依然能觀到他的紙間山色,聽到他的筆底風聲。
民國七年,周肇祥買下了這座別墅,成為退谷的新主人。周肇祥曾做過湖南省代省長,後來履職古物陳列所所長,又擔任中國畫學研究會會長,精通文史鑑藏,尤好翰墨丹青,是一個飽學之士和金石書畫大師。
或許是追慕久矣,周肇祥偏偏去買了孫承澤住過二十多年的別墅,也在裡面住了二十多年,而且,也給自己起了個“退翁”的雅號,彷彿,兩三百年前的孫侍郎真的渾然附體了?當然,這不過是寄託了此退翁對彼退翁的悠悠之思。
在昔日孫承澤的別墅裡,周肇祥讀盡了孫承澤的著述:《天府廣記》《春明夢餘錄》《九州山水考》《庚子銷夏記》《閒者軒帖考》《法書集覽》《硯山齋墨跡集覽》《元朝典故編年考》……
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周肇祥也寫下了諸多的書稿:《東遊日記》《鹿巖小記》《壽安山志》《寶觚樓金石目》《琉璃廠雜記》《重修畫史匯傳》《退翁墨錄》《遼金元古德錄》……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這些記敘史地風物和金石書畫的文字,真可讀作孫承澤的續筆和遺篇。不用說,周肇祥沾溉於孫承澤既久,以至兩人竟有那麼多的相投和相似,或曰:兩個退翁,一脈相承,一氣相生;真若:兩個時年,一川煙雨,一輪風月。
然而,踏遍紅塵四百州,幾多風月是良儔?周肇祥仰望天際,卻只見,1660年,那個庚子年的夏天,孫承澤寫下了書畫名著《庚子銷夏記》,才真正是水流雲在,風月無邊。於是,退翁亭前的流觴之水,回塘曲澗,便瀠洄到了1660年。
貳
1660,庚子年,並無大事發生。儘管清廷在四月便頒下遲報災情處分例,全年卻沒有大的災情。只是那個夏天,久旱不雨,奇熱無比,竟連最為清涼的退谷裡,“林居始覺有熱意”。
這一年,孫承澤六十九歲了。蒸灼之下,向來心性清澈的他都已感到煩熱,朋友也都不見了。孫承澤篤信佛道,卻連半山不遠處的廣慧庵也去得少了。這個廣慧庵,本是個清修之地,後來也被周肇祥一併買下了。
▌ 櫻桃溝的夏天 方鳴 攝
古人消夏,竟如修心,靜能生慧,靜中生涼。宋代詩人楊萬里便賦有一首《夏夜追涼》詩:
夜熱依然午熱同, 開門小立月明中。
竹深樹密蟲鳴處, 時有微涼不是風。
孫承澤的微涼也不是風,是靜如止水的心境。在《庚子銷夏記》中,孫承澤記敘了他的夏日作息:黎明即起,譯註易經,讀解古詩,校訂書稿,其間烹茶啜茗。若倦乏了,則取古柴窯小枕偃臥小憩,歇息之後便出戶登上高臺,望郊壇煙樹,倘徉少許。然後回到書房,取出所藏書畫名跡,反覆詳玩,盡領其致,煙雲過眼,聊以避暑。
這樣一個清初文人的生活狀態,精緻而雅逸,品超而斯遠,孰不向往之?只是,我有一事求證,孫承澤的那隻古柴窯小枕,莫非是五代周世宗柴榮的柴窯所制?雖然柴窯的記載最早見於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論》,並被列為各大名窯之首,但世不一見,莫衷一是,竟出現在了庚子年的夏天,確是令人稱奇!
我又想到,周肇祥曾任職古物陳列所,又精研古物經年,不知與古柴窯有無機緣巧合?紫禁城的風月之下,可曾閃過古柴窯的吉光片羽?
然而,不管古柴窯如何說法,但身處古物陳列所的周肇祥,一定會與浸淫於書畫碑帖的孫承澤,有著某種隔世的交集。
古物陳列所原為故宮博物院前身,1914年在文華殿和武英殿設立,藏有皇家文物20萬件。周肇祥出任第四任所長,上任後即成立鑑定委員會,對古物進行全面鑑別,並主持編輯了《古物陳列書畫目錄》。
孫承澤一生中收藏了大量珍貴的古代書畫和碑拓墨本,或可推想,在孫承澤的身後,如果他的部分文物舊藏最終能夠流進清宮,便有可能歸藏古物陳列所,並被編入《古物陳列書畫目錄》,從而成為發生在周肇祥身邊的故事。
叄
1660年,孫承澤在退谷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夏季。有趣的是,夏日讀畫,孫承澤從自己的藏畫裡,專揀那些畫面清冷之作,彷彿是讀畫入境了,便真的可以潛入畫幅,冰涼沁骨。
這一日,孫承澤剛剛看過幾卷法書碑帖,稍事歇息,又取閱了李成的《寒林圖》,“暑月展之”,“令人可以挾纊”,是說畫卷裡真有寒意陣陣襲來,觀畫還要披上棉衣方可呢。
▌ 五代、北宋·李成《寒林平野圖》
李成,五代宋初畫家,生於營丘,人稱營丘。北宋的米芾在《畫史》中稱李成為“古今第一”。《寒林圖》是李成最重要的代表作,古木夭矯,雪天凜冽,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清代名家王玖有詩讚曰:“營丘李夫子,天下山水師。放筆寫寒林,千金難易之。”
佇立霜天寒林之下,李成一定是讀了李白的《菩薩蠻》,詩筆成畫,畫境成詩,方畫出了眼前蕭落的詩景: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煙如織,傷心碧,如此的佳詞,才是李成《寒林圖》的畫幅上隱去的詩題。
李成醉心寒林,另畫有一幅《小寒林圖》,長松亭立,古柏蒼虯,細草荒榛,寒梢萬尖,也是傳世名作;又畫有一幅著名的《寒林平野圖》,平遠暮林,寥落清渺,寒蟬悽切,驟雨初歇;李成甚至還畫過一幅《寒林騎驢圖》,古松凌雲,疏木蕭森,深谷空響,荒寒幽尋,而那驢友莫不就是李成自己?
除了這一幅《寒林圖》,孫承澤還曾收過落款李成的另一幅《寒林圖》,然“稍乏天韻,疑是元人臨本”。據悉,美國弗利爾美術館也藏有一幅款識為李成的《寒林平野圖》。
李成身後,北宋的另一個大畫家范寬也畫了一幅《雪景寒林圖》,高山突兀,古木結林,雪色平鋪,蕭索寒凝。孫承澤說范寬作畫,初學李成,又學荊浩。范寬與李成俱是北宋初期山水畫的代表畫家,雙絕天下。從此,李範二人的蕭寒筆墨,便成為歷代寒林圖的描摹祖本。雖然五代的董源先已畫過一幅《寒林重汀圖》,但此圖落墨在洲渚重汀,溪流平遠,因而本是一幅江南水景圖,所以王玖便說:“唐以前無寒林,自李成范寬始畫。”
……薄薄冥冥,孫承澤收起畫卷,走出書房,拄杖看山,望林間景趣,月色清遠,木葉盡染,風煙瀰漫,映在眼前的,卻還是李成的《寒林圖》。
孫承澤不知,在他的背後,在大清王朝的平阡遠陌的盡頭,周肇祥的一雙時光之眼,正慢慢移過古物陳列所展陳的《寒林圖》,默默地注視著他,如昨夜星辰。
肆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或可再加上一句:壽者樂園。在退谷建園的壽者孫承澤,便是當然的山水園藝師。不過,孫承澤更喜愛的卻是倪瓚筆下的獅子林,入藏了他的《獅子林圖》,日日觀之,處處遊之,沉浮於水墨之間。
倪瓚,號雲林子,元代最著名的山水畫大家,名列元四家,擅畫幽林疏落,曠野清遠。天下的文人墨客莫不尊崇倪雲林,文徵明的父親文梁就是因為耽迷於他的《秋山雪霽圖》,遂建一懷雲閣,又改名文林,擷取“雲”、“林”二字。文徵明的畫館也承襲父意而掛匾停雲館,又因循倪雲林的《獅子林圖》,畫了一幅《拙政園圖》。
孫承澤也是對倪雲林最為偏愛,甚至說,收藏家以有無倪畫論雅俗。孫承澤自以為經眼其畫最多,自然最有心得。他精心收藏的《獅子林圖》,水木清華,戶庭幽邃,傲世輕物,不汙於俗,為雲林得意之作。畫中鈐有孫承澤的鑑藏印章,那並非只是證明他已到此一遊的簽證,而是他的生命的殷殷落痕。
孫承澤太了不起,他還藏有倪雲林的傳世名作《六君子圖》,並說倪雲林的生平妙跡無如此圖。圖中所畫松、柏、樟、楠、槐、榆六樹,天真幽淡,寂寥超逸,行列修挺,疏密掩映,是為六君子,畫上並有元四家之首黃公望的題詩:
遠望雲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陀。
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
《六君子圖》畫有六君子,《獅子林圖》卻另畫一君子。倪雲林一生作畫,據說從不寫人,空林、空舍、空山、空水,在他眼中,莫非世間竟無真人君子?惟《獅子林圖》裡畫有一誦經之人,豈非雲林子之君子乎?
倪雲林一生畫出了太多的枯木寒水,《獅子林圖》卻是他唯一的園林畫作。其時正值元季亂世,諸多文士避世入禪。倪雲林也是悟禪之人,“逃於禪,遊於老,據於儒”,就語出自他的《立庵像贊》。故爾,我猜想,畫中的孤煢一人,或為邀他繪畫的如海禪師,也有可能,那隱出的君子,其實就是雲林子入禪的自畫和自賞。
獅子林,建於元末,是蘇州著名的古典園林,1373年,年已73歲的倪雲林過遊獅子林,曾賦詩一首:
密竹鳥啼邃,清池雲影閒。
茗雪爐煙嫋,松雨石苔斑。
心靜境恆寂,何必居在山。
窮途有行旅,日暮不知還。
日暮不知還,倪雲林又持之澹澹詩筆,對景造意,繪寫了《獅子林圖》:柴門梵殿,長廊高閣,叢篁嘉樹,曲徑小山,給獅子林留下了一幅殊可珍賞的歷史原圖。畫中的圖景是獅子林的臨照,筆墨的氣息卻是雲林子自家的天香。倪雲林畫《獅子林圖》時,距他的離世已經不到一年。他終於要燃盡了生命的餘燼,而以雲林的殘墨,給歷史塗抹一紙別樣的園林寒翠。
閱畫日久,孫承澤卻是已把獅子林,看作自居的退谷,又把畫中廊廡間手持經卷的君子,視如平日誦經的自己,恍惚間,竟已覺得,此圖是倪雲林只為自己所繪,甚或就是自己的前世之筆。壽者孫承澤沉浸獅子林以至如此,誰說不是壽者樂園呢。
而此時,遠在蘇州城裡的獅子林,在時光的斜照裡,卻已是逐歲蒙塵,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
伍
《庚子銷夏記》記有孫承澤所藏的十六幅北宋繪畫,方才知曉,那些早已形成我們集體記憶的國之瑰寶,當年就庋藏在孫承澤的退谷裡。然而,當我讀罷《庚子銷夏記》,心中卻有一絲悵然。孫承澤明明藏有崔白的名畫《蘆雁圖》,卻未見書中有一字提及,莫非蘆雁早已遠離此地飛臨別處?此情既久,或不可究,只知,民國時分,古老的蘆雁便已掠過悠悠時空,雁落平沙,潛入了周肇祥的古物陳列所。
孫承澤飽覽詩書,對書法頗有造詣,他曾寫有書帖專著《閒者軒帖考》,也編纂過《研山齋墨跡集覽》《研山齋法書集覽》,更不用說,他一生中收藏了那麼多最重要的法書名帖:《王羲之裹鮓帖》《王獻之地黃湯帖》《陸柬之書陸機文賦》《孫過庭書譜》《范仲淹二帖》《蘇軾苦雨詩》《黃庭堅松風閣詩》《米芾天馬詩》《秦少游論書帖》《趙孟頫臨絕交書》……
東晉升平二年,王羲之書小楷曹娥碑。孫承澤藏有王羲之《曹娥碑》的宋拓本,此本曾入藏宋高宗御府,彌足珍貴。孫承澤竟以此書喻為曹娥之美,靜婉貞淑,如見其人,真可傾國,並直言要以此法度稱量天下之書。孫承澤讀帖那日正是初伏,天氣蒸雨,數年來無此奇熱也。他卻說閱此帖殊覺清風習習,恰似赤腳踏層冰也。
讀過《庚子銷夏記》,我更想一睹孫承澤的書法神采了。只是不知何故,孫承澤的墨跡傳世甚少,寥若晨星,又不知去何處找尋。
茫然若迷,古籍學家楊璐先生忽來一紙,原是孫承澤的尺牘《方蛟峰集璧帖》,竟令我有人生初見,見字如面之感。此帖出自《昭代名人尺牘》,隱約可見蘇東坡的韻致和趙孟頫的筆意,風骨內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潤,風韻絕人,雖不知其書之緣起,卻已令我珍賞不已。在晦暗的光線下,孫承澤的墨書猶散發著沉鬱的烏光,我看到,那迷濛的光韻,依然搖曳著當年退谷的風月。
▌ 清·孫承澤 《方蛟峰集璧帖》
讀孫承澤的夏日長文,我注意到他說,唐人書法中最令他心折者,惟有孫過庭《書譜》和陸柬之書陸機《文賦》。陸柬之所書脫胎於《蘭亭》,風骨內含,神采外映,字字圓秀,精絕一世。然而,當我觀覽全卷,才發現卷後附有趙孟頫、揭傒斯等多人的題跋,居然還有孫承澤的跋文,筆致圓潤,神俊超逸,溫厚精嚴,衝夷和易。如此踏破鐵鞋,竟至不期而遇,見此邂逅。
後來,翻閱往年的拍賣圖冊,又偶然得知,在2006年的西泠春拍上,曾拍出孫承澤為《唐人臨孝女曹娥碑》書寫的跋文原跡。時隔數日,我竟又尋到孫承澤為宋拓《黃庭經》書寫的一段跋文墨跡。《黃庭經》是王羲之的小楷書作,其法極嚴,其氣亦逸,相傳即為王羲之以書換鵝之經,有諸多名家臨本傳世。孫承澤的這一段跋文,也寫得虛和圓融,跌宕流美,興之所至,毫端畢達。此帖原為宋高宗玩賞之物,孫承澤稱為“不世之珍”,說他每日清晨都要坐小窗下,旭光滿室,開卷欣然。
此時,也是炎炎夏日,也是清晨時分,也是風影窗下,也是遙想故人,我觀賞著這幾幀如幻如影又如詩如畫的罕世妙跡,忽而想到,孫承澤的存世法書固然少見,但是,在那個庚子年的夏天,他一定會在更多的歷代書畫法帖上,洇染上松柏掩映的斑斑墨痕,遺落下退谷溪澗的夕陽照影。
少頃,我看見,孫承澤從窗下起身,拈起毫穎細筆,展素落墨,又寫下一篇詩題,起落轉換,高下疾徐,瀟灑古澹,優雅飄逸。
陸
孫承澤雖然不是書畫名家,但卻是清初第一大書畫鑑藏家,1676年,孫承澤離世,從此,他的書畫珍藏便開始了遠哉遙遙的飄零之旅,退谷別墅也漸漸成為一座空舍,多少年後,這座空落的房屋,連同經久不散的故人氣息,也一同轉給了周肇祥。
孫承澤的許多舊藏釋出後,宛若高山落泉,曲涇流觴,又如一洩春水,滾滾東去,經過後世的層層遞藏,代代傳承,最終從退谷潺潺流進了紫禁城,成為清宮的御藏,並於民國時期歸藏於古物陳列所。
當熹微的光線投進古物陳列所的窗欞,周肇祥正在窗下恭筆謄寫《古物陳列書畫目錄》,只見孫承澤舊藏的書畫均已編錄在冊,盡是李成、荊浩、倪雲林、吳鎮、董其昌等人的諸多畫跡,更有陸柬之書《文賦》、孫過庭書《書譜》、崔白的《蘆雁圖》、李公麟的《摹韋偃牧放圖》、黃庭堅書《松風閣詩》、趙孟堅的《水仙圖》、錢選的《山居圖》、趙孟頫的《枯木竹石圖》。
而在古物陳列所的窗外,風雨瀟瀟,清塵彯彯,篁筱懷風,群鴉落遍。本是空寂的院落裡,卻不時傳來一陣陣喧響。
1933年,故宮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文物南遷。周肇祥在中南海成立了北平市民眾保護古物協會,自任主席,通電全國反對故宮文物南遷,卻遭秘密逮捕。與此同時,19557箱故宮文物悄然啟程,舟車南渡。
多年以後,一萬餘箱文物運回北京,2972箱文物運至臺灣,2221箱文物滯留南京。孫承澤的舊藏書畫,大多都已渡海去了臺灣。周肇祥望天徒嘆,又望洋興嘆。一部大清三百年的書畫傳奇,到此戛然而止;兩個退翁的退穀風月,從此黯然無光。
周退翁拱手他身前的孫退翁,而孫退翁卻不見他身後的周退翁。“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歐陽修的一首《蝶戀花》,說盡了兩個退翁的書畫因緣,卻寫不盡一逕退谷的山林遺墨,空谷餘音。
孫承澤生前,他的重要著述大多沒有刊行,連《庚子銷夏記》也只有抄本。也許,他的一生只要拜觀古人的書畫,顧不上整理故紙,更沒有閒心去吟風弄月;他的一世也只要欣賞心中的山水,並不在意門前的蒼苔,哪怕自己跌滑在地。
時隔六個甲子,也是庚子年的夏天,我剛剛讀完《天府廣記》,又去讀《庚子銷夏記》,晨讀過,夜讀過,晴讀過,雨讀過,卻已記不清,又曾多少次被震撼過,感動過。我震撼,是因為如此歷歷的曠世名跡,卻原來都是出自孫承澤的退谷;我感動,是因為那麼滿滿的鑑藏箴言,卻原來都是寫自孫承澤的一個驕陽似火的夏天。
▌ 櫻桃溝的夏天 方鳴 攝
孫承澤擇山而居,居山觀畫,不知他是以山觀畫,還是以畫觀山,只記得他曾有一妙喻:北望退谷,綠蔭掩映,竟如董源巨然的妙畫懸掛在山壁之上。歐陽修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卻原來,退翁之意不在山,在乎書畫之間。書畫便是孫承澤的山水。
在那個庚子年的夏天,當孫承澤把退谷書屋的276件書畫碑帖逐一展讀,並記入《庚子銷夏記》時;
在這個庚子年的夏天,當我的手指一頁頁地翻過孫承澤鑑賞這些名跡的文字,並拂去歷史的塵埃時;
當山谷迴盪著三百六十年間清脆的鶯啼,又悄悄隱於沉寂時;
當天空搖落下整整六個庚子絢爛的光影,又漸漸歸於暗淡時……
我便讀出了一首庚子之夏的漫漫長詩,在無邊的風月之際。
(寫於2020.6.12,庚子之夏)(責編:孫小寧)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方鳴
編輯:袁新雨
流程編輯: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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