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張進
商禽1930年生於四川珙縣,正逢亂世。他15歲從軍,隨軍隊顛沛流離,一場漫長的、與家鄉日益疏遠的流亡歷程由此開始。1950年,商禽去到臺灣,為生存做過碼頭工人、園丁,開過麵館。生活條件固然艱辛,精神也被戒嚴時期的高壓政治現實所桎梏,在長久的時間裡,身體與精神陷入“囚禁”與“逃亡”的糾葛與撕扯。他曾說,“逃亡是我生命的縮影”。唯一的脫離路徑,就是詩。寫詩,是被扭曲的生命的記錄,是自由精神僅剩的依存之地。
商禽(1930—2010),1930年生於四川省珙縣,詩人,本名羅顯烆。1950年隨部隊去臺,曾做過編輯、碼頭臨時工、園丁,賣過牛肉麵,後於《時報週刊》擔任主編、副總編輯。本圖為商禽自畫像,由商禽女兒羅珊珊供圖。
《商禽詩全集》收錄了商禽一生所寫不到200首詩。疏離的視角,冷靜、甚至冷酷的語調,剋制的語言,形成一種帶有強烈陌生感的對現實處境和自我的審視。在這審視中,快樂被驅逐,大部分詩歌被痛苦的聲調所佔據:“在失血的天空中,一隻雀鳥也沒有。相互倚靠而抖顫著的,工作過仍要工作,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麼想——如同放掉一對傷愈的雀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啊!”在這首名為《鴿子》的詩中,面對壓抑的現實(時代的傷口),詩人想象將自己的雙手“釋放”成一隻鴿子,因為天空竟連“一隻雀鳥也沒有”,等他放飛,就有了一隻鴿子,飛在“失血的天空”。也許,當天空有了鴿子,它也不再是“失血的”,而有了原本應有的生氣。
少有的溫情,存在於書寫鄉愁的詩中,這大概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完全採用疏離視角觀察的角落。這個角落從出生便已無形存在,是你內心最原初、最自然的一部分,當你離開故鄉,它便漸漸顯形,又被時間的流逝不斷形塑、強化,成為難以割捨的一部分。後來條件允許,商禽曾多次回鄉探親,但父母早已去世,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
《商禽詩全集》,作者:商禽,版本:雅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9年12月
這本書:“全面表達了存在主義式的思索”
新京報:在詩集中,商禽先生在多首詩中描摹出一種被禁錮的狀態,並對“天空”“鳥”“梯”等象徵自由的意象表現出渴望。你如何看待他的這種表達?
羅珊珊(商禽女兒):商禽先生早年曆經戰亂和軍旅生涯,詩中常描繪出被禁錮的狀態並不令人訝異。然而他不直接寫被囚困或逃亡的實境,而是以高等的意象謀篇,筆下的天空、飛鳥或梯子或許可視為對自由的渴望,然而思考及語言皆自成一格的商禽,卻是更全面地表達了存在主義式對人之為人的不斷質疑思索。他曾在晚年接受詩人龍青的採訪中說:“內心的流亡隨時發生變化,沒有任何一個方程式可以列出它的存在空間,如同酒可以放進任何瓶子一樣,只在你如何詮釋它。逃亡所在之意,如老莊,存在的中心品質很高。”
新京報:在你看來,商禽先生的詩歌創作和現實之間,是怎樣的關係?
羅珊珊:商禽先生的詩歌創作從不脫離現實,卻又能超脫於現實的限制,開闊無垠的想象甚至觀測自己短暫藉由詩的帶領抽離,觀測到自己的靈魂。他的話和文字都簡練,然而詩中的意象卻豐富得值得一讀再讀。他曾說:“逃亡是我生命的縮影,沉默才是詩存在的依託。”與其說他藉詩抒發現實,倒不如說,詩也是他實際的生活方式。正如他寫下《用腳思想》:“我們用頭行走/我們用腳思想”,現實無所不可入詩,詩也無孔不入滲入他的生活各個角落。
新京報:商禽先生寫詩時是怎樣的狀態?有哪些習慣?幾十年的創作時間,留下不到 200 首詩,你認為商禽先生詩歌數量較少的原因是什麼?
羅珊珊:商禽先生自軍旅生涯時開始寫詩,當兵時的他習慣利用站哨時漫長而枯燥的時光寫詩,那也是他感覺最自由的時刻。因為停留在腦袋裡的思想和字句,是完全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即使後來不做軍人也不用站哨了,他還是習慣在腦中醞釀並打好草稿,待有時間或感覺才動筆記錄下來。他的每一首詩都可說是千錘百煉,但也可以說是即興創作。他自己形容是把主旋律放置在腦中,何時想拿出來才拿出來。也或許是這種長年喜歡在腦中打腹稿的習慣,也或許是偏愛即興式隨自己感受到位才動筆,從不追求著作等身的他,也因此一輩子以相當緩慢的步調累積著作品。
新京報:臺版《商禽詩全集》是在 2009 年商禽先生去世前一年由印刻出版的。在生命的晚年見證自己詩全集的出版,他有怎樣的反應?
羅珊珊:商禽先生晚年因罹患帕金森氏症並逐漸惡化,這個腦部的病變讓他往往對現實沒有太直接的反應。由於商禽之前的每一本詩集都相隔甚久,或隨著時光的流逝也許多成為難得一見的絕版珍本。印刻編著的這本《商禽詩全集》可說是功德無量,將好幾本難以完整得見的詩作內容集大成於一本,讓讀者可以以一本窺見全貌。當然商禽先生當時也拿出了多首未曾收在之前詩集裡的近作,讓這本全集更有價值。
這個人 “現實生活經驗無所不入其詩”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父親顛沛流離、從事過多種“底層工作”、又憑藉詩歌獲得多項榮譽的一生?
羅珊珊:父親的早年曾隨軍隊顛沛流離,來臺灣之後為了生活,也陸續做過不少底層工作如碼頭工人、園丁、開面館等。然後如同前述,他的現實生活經驗無所不入其詩。詩歌文字是他的天賦,也是他對抗現實的一種方式,至於得獎或獲得讚譽,對他而言,似乎多是錦上添花。
新京報:商禽先生定義自己為“‘快樂想象缺乏症’的患者”,在你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是個怎樣的父親?
羅珊珊:對於父親,大多時的記憶是可親而循循善誘的。早年的生活困頓,造就他在我兒時曾經較為嚴厲,然後待我稍長後,他對我和妹妹的學業成績或者選修方向都沒有太多的幹涉,反而會對喜愛美術的妹妹和偏愛文學閱讀的我都多所鼓勵。容我摘引自己曾經寫過一篇紀念父親的文章段落,可見一斑:
“就在父親走之前一個多月吧,某個一如往常回去看望他的週末,因為尋找工作上要用到的參考書,進入我的舊房間胡亂翻著,書架上仍堆滿了我帶不走的書,然後就在一本不相幹的書中,掉出一張多年前父親留給我的紙條,上面的內容是:
珊兒:
你好像把自己的生日忘了。昨天大家要和你乾杯都沒機會,今天又早睡,半夜張××打電話來給你祝生日快樂,我沒叫你。希望你明天記得和我去買腳踏車。
我對這張紙片毫無印象,當下頗為震動。其中提到那個張××是我高中到大學時代的死黨,所以估計這張用天藍色的簽字筆寫的紙條應該是留給當時還是個高中生的我,但仔細回想,高中時我們的父女關係其實有點糟,他認為我有點學壞了,而我總覺得他根本就不懂我或我的朋友。但他仍用這樣平和近乎疼愛的語氣留言給我,想來就跟那刻意工整怕我看不懂的字跡一般,費了心。”
新京報:作為年少離鄉之人,商禽先生對故鄉的想念可想而知,這一感情也在他的詩中有體現。他有沒有對你和家人訴說過對故鄉的思念之情?作為下一代,你如何看待他對故鄉的感情?
羅珊珊:父親曾於1980年代臺灣開放至大陸探親後回鄉過好幾次,他給我們看家鄉親戚的照片和家書。不過由於祖父母早都陸續過世,因此只剩下兄弟可以探望的他也不無遺憾。父親在情感上是比較內斂的人,對故鄉和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我想常常化作文字,而且是以詩的意象和語言,融入了他許多首作品之中。比如特別令我動容的有《豆腐湯丸》、《池塘(枯稿哪吒)》等。
新京報:除了寫作,商禽先生在生活中還有哪些個人愛好?
羅珊珊:除了寫詩,商禽先生也喜歡畫畫和書法。晚年時喜愛收藏古玩,尤其是文房四寶以及有歷史的字畫。他曾寫下一首詩《散贊十竹齋》,便是描寫了他最珍愛的收藏《十竹齋書畫譜》,並在後記中提到原因,因為那使他回想到快樂的童年,當時他的父親曾教他刻版印刷。後來收藏了《十竹齋書畫譜》也開啟了他對骨董的另一項研究和考證的興趣。
這一年:對《商禽詩全集》簡體版的出版感到欣慰
新京報:2019 年 12 月,《商禽詩全集》簡體版出版,在大陸獲得不少詩歌讀者的喜愛,你覺得在大陸出版詩全集,對商禽先生有怎樣的特殊意義?
羅珊珊:雖然商禽先生無法在仍在世時看到簡體版詩集的出版,但是畢竟他生前總是心懷故鄉,若能讓更多家鄉父老以及大陸那廣大土地上的眾多讀者讀到他的詩,應該絕對是感到欣慰的。
作者|張進
編輯|張進
校對|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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