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法] 阿萊特·法爾熱
摘編|羅東
《檔案之魅》,[法] 阿萊特·法爾熱 著,申華明 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10月。
言語中的“事件”:人,如何回答問題
說出的話、書記官的法庭記錄和磕磕巴巴臨時拼湊的解釋都可以稱為事件。這些在恐懼、羞恥和謊言的影響下被記錄、被斷章取義的言論都是事件,因為隻言片語依然可以反映被審問者試著自圓其說,他們的這種嘗試導致事件的產生。從中人們可以發現某些社會身份通過自我分析或對他人的分析來傳達信息,某些社交形式以及區分熟人或生人、可以忍受和不能接受的事情的方式由此展現出來。
電視劇《重案六組》(2003)劇照。
對警察的審問的回答幾乎都模糊不準確,有時是故意為之,有時不是。每個人在被審訊時,都會藉助自己、家庭、鄰裡的身份和定位來勾勒自己。不僅如此,他還會試圖影響審訊者,但卻完全不瞭解言語真正的力量。他的言語也是一些“事件”,它們的目的是讓人相信,忽略社會關係中這不可或缺的一面是不可能的。其內容不僅展示出一個有序的(或者破碎的)世界,同時也是為了挑戰人的信念,贏得聆聽者和評價者的信任和認同。說出的話與建立可信度的意願密切相關,事件就形成於這種關係之中。
另外,在審訊記錄中,無論得益於或受制於被審訊者的人品,其回答都不僅揭示了備受期待的信息,也打開了一個人們必須試圖理解的整個境域。
電視劇《勝者即是正義》(2012)劇照。
言語是“當下”的載體,能夠反映當時事情被認識、被區分的方式。例如,一個被懷疑盜竊的流動商販在被問及出生年月時回答說:“不知道哪年,聖夏爾那天就17歲了”,但很遺憾,面對這個不準確的年齡,人們可能只是沉默地在紙上寫下:“17歲”。能夠把這條信息還原到一個既個人又集體的世界中的所有內容就這樣被忽略了。這種回答並非特例,它是檔案中可見的典型的日常信息的一部分,所以它既有價值,又難以解釋。
同樣,當詢問一個男人的家庭狀況,問他是否娶妻生子時,他回答:“沒有,妻子和孩子都死了”,從這句話,人們可以快速瞭解到他的整個世界。或者(例子是永遠舉不完的)這位17歲的年輕人,有21個兄弟姐妹,不知道兄長的名字,也無法認出他的妹妹們(最小的妹妹除外)。把人生分割為不同片段也是“事件”,它就像線索和記憶,即便被遺忘了,依舊與周圍世界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繫。
關於工作情況的細節可以提供與前述類似的客觀敘述,它既提供了信息,也提供了使用信息的方式,或者使信息具有邏輯性的方式。
一個別針製造商被詢問他到達巴黎的日期,他用一句話交代了他搬來這裡的背景:“他說自己三年前來到巴黎,認為自己能像很多其他人一樣讓生活過得更好,但在巴黎期間,他的眼睛得了白內障,無法治癒,所以他只能轉行”。事件並不在於他是一個三年前來到巴黎的外來者,而是他在這段時間所失去的一切:希望、健康、工作,同時也在於巴黎這座幻想之地突然成了失敗之城。個人夢想以悲劇告終,這不是個例,那麼多漂泊的人來到大城市,大多並未得償所願。
電視劇《司法正義》第一季(2008)劇照。
無論這些回答微不足道還是至關重要,它們都非常有趣,而且它們所包含的內容超出其所回答的問題本身;它能夠讓人窺見社會網絡,或者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特定方式。
一個普通的例子可能比任何冗長的解釋更易於理解。一個年輕的洗衣婦被控參與暴動,在被問到她是否有綽號時,她對此毫不客氣的回答非常有代表性。雖然她的回答似乎並不重要,但可以管中窺豹地讓我們瞭解大眾交流的傳統方式。“你是否被人稱為胖麻子?” 她回答稱“自己沒有任何麻子,現在有人開玩笑時會叫她胖子,但自己一點都不胖,她甚至常常不對這個稱呼做任何迴應,因為這不是她的名字。”
這種平凡的“說話方式”能夠創造出事件,因為它是一種行為語言,是對行為的概括。它能夠反映人與人之間互動的常規慣例。在這裡,通過寥寥數語,人們就可以瞭解到處於同一社會階層的個體之間的交流方式,除了以稱呼對別人進行嘲笑的習慣之外,還有一些司空見慣的逗弄他人的方法,對體型外表的嘲諷方式,以及每個人都堅持只回應自己的真名,因為這才是恰當的稱呼方式。這種回答中所使用的言語或尖刻,或笨拙,或嚴肅,或恐懼,它體現了社會關係的複雜性,以及個體試圖在城市的社交層面和政治層面的約束之下保持自尊的方法。
文字內外:無處不在的“事件”
所使用的言語同樣反映每個人的文化和知識能力。“不會讀也不會寫,他幾乎沒上過學,因為有人說他年齡再大一些會學得更好,目前會有一個老師來指導他”;“他只認識自己的標記”;“他的名字怎麼寫?他說不知道,因為他不會寫字,只能讀懂印刷字體,以前讓他簽字的地方,他只會畫叉”。這些是眾多回復中的幾個,它們描述了與主流文化毫無關係的特定知識形式,理解書面文化、獲取信息的方式有無數種,每一種回覆代表其中之一。
電影《算死草》(1997)劇照。
實際上,一個人可能會讀但不會寫,或者只會寫大寫字母,或者面對大寫字母就目瞪口呆,或者懂幾個字母但只會畫叉。這些能力既不算作文盲,當然更不能稱之為有知識,它們既不能被計算,也不能在曲線圖上展示出來,但這些個人參數卻是瞭解某些方法的珍貴線索,人們通過這些方法來零星掌握某些學習文化的方式。這一切都無法量化,因此也無法詳細說明準確的文盲率或教育水平。但它依然可以讓我們挑戰傳統分類,讓我們深入複雜無窮盡的知識分支體系中,人們就在這些體系裡逐步塑造自己的社會身份,形成個人意見。
文字就像一些窗子,人們通過它可以瞭解一種或若幹背景。但有時文字也會變得混亂,意思相左,表達出一些意義模糊、前後矛盾的內容。就在人們認為自己終於發現事件展開和個人行為表象之下的框架時,晦澀和矛盾就開始悄悄出現,人們會發現一些與剛剛看過的文獻所呈現的格局似乎沒有任何關係的奇怪內容。
電視劇《司法研習八人組》(2003)劇照。
在這些晦澀與偏差之中,同樣隱藏著事件。遊移和陌生的文字組成了與眾不同的新客體。這些文字所反映的生活方式或社會事件無法被簡化為任何類型,也無法被總結概括,它們與任何可以被輕易描述的歷史背景都格格不入。必須“掌握”和把握這些幾乎無法理解和分析的句子,因為它們能讓歷史學家捕獲社會內部的劍拔弩張的時刻。
檔案並不能調和對立的觀點,因為歷史事件也存在於不斷涌現的既矛盾又微妙,有時甚至不合時宜的特殊性之中。歷史絕對不會一視同仁地記錄不同勢力間的對抗,而是藉由不同邏輯的互相碰撞,去展現殘酷的現實。
倫理道德碎片
在檔案中,衝突佔據主導地位。無論是大是小,涉及私人還是威脅到社會安定,它們從不遵循完美的線性敘述的起承轉合。這些故事必須從人物出於謹慎的沉默中去理解。無論如何,警察急於瞭解事實,讓被審訊者招供,從而儘快抓到犯人,而在他的為難和挑釁下,這些人最終開口講話。
由推理而重建事實絕非易事,尤其大部分檔案最終給出的事件版本都來自於公共秩序和警察機構。所提出的問題都顯示出警方的直截了當。畢竟警察在試圖確定罪犯,對他來說,事件是否能夠得到徹底解釋並不重要。
電影《烈日灼心》(2015)劇照。
不管是集市吵架還是襲擊士兵的叛亂,警察登場時幾乎不會掩飾自己的意圖。他會直接朝著似乎可以確定的帶頭鬧事者或者暴徒走去,在混亂而熟悉的環境中毫不猶豫地採取行動。無論具體是什麼事,警察都認為必須進行清理整頓,讓城市公共場合恢復秩序。如果兩個婦女在攤位前因為蔬菜或魚的價格過高而爭吵,警察一到達現場,就會朝著擠滿了小販、扒手或不起眼的騙子的可疑集市走去。
初次閱讀文獻時,人們常常只會瞭解到警方對秩序和混亂的看法,有時會忽略真正的衝突始作俑者:畢竟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單獨行動,不依賴地下犯罪網絡,沒有同謀。對警察來說,更簡單的做法就是直接去抓那些有製造麻煩之惡習的慣犯。
作為歷史學家,瞭解警察這些下意識的行為和缺點是必須的。同時,也千萬別忽略被告的小伎倆,他們常常用一些憤怒又虛假的回答力證自己的清白:“他對此不可能有任何瞭解”“他絕對不在別人說他所在的那個地方”“除了喧譁聲之外,她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從這些並不高明的抵賴或躲閃中,人們可以清楚地推斷出一些類似於招供或消極無奈的逃避行為。但這只是停留在表面,因為在這些表述含糊的字裡行間,散落著簡短的生活場景、意料之外的舉止,甚至社會背景悄悄投下的陰影。
為了闡述這一點,讓我們來列舉幾個普通的回答,問題是每場審訊開頭的例行公事,“他(她)被詢問自己為何被逮捕”:
“他對被問的問題一無所知,從門口經過時,他剛剛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因為那兒有一具屍體;與此同時……
像每天一樣,她正忙著打開攤位上的防雨布;與此同時……
她剛剛告訴兒子去找軟膏,對付一下丈夫受傷的腿;與此同時……
他習慣在小酒館喝點白蘭地,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備;與此同時……
他名聲在外,除了上帝以外,不怕任何人……
他聽到一些聲音,看到樓梯上都是人,但他繼續整理工具……
她沒有看任何人,手裡拿著自己的圓頂軟帽朝著西西裡國王大街的熨衣女工店裡走去,當她感覺……
他跑到作坊裡,去通知朋友附近正在發生什麼事,他和朋友待了很久,與招呼客人的女僕聊天說笑,然後……
她聽說他讓那些女人在窗邊喊叫,她知道這個人……
她根本不認識那個每天在集市石碑附近賣生菜的女人……
他命令她聽到警察來就逃跑,但她根本不想……
她有四個年幼的孩子,她的丈夫已經三天沒有回家,她確信他已經賣光了身上的一切……
她靠洗衣服掙點錢,她想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支配這些錢,很明顯她需要錢來生活,她有靈魂要拯救……
他用砍樹枝的刀打她,鄰居們飛奔過來,免得她被打死……
他給那個人帶來了那麼多的痛苦,他將來只會死於那個人之手……
人們根本沒有告訴他晚上不要在城門附近散步,他的妹妹總是和朋友去那裡……”
有時回答的細節會更豐富。例如,提到混亂,無論是麵包店搶劫還是追捕他人,嫌疑人和證人更願意講述他們所看到的。在如此多的證詞之中,我們可以捕捉到正在發生的行為、尚未成形即消失的情形,在這些不斷變化的關鍵時刻,一切都尚未塵埃落定,任何對事件的整體闡釋都尚未被提出。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觀察和參與事件的方式獨一無二,他在事件中臨時充當某種角色,採取某些行為,有時充滿熱情,有時保持緘默;在某些情況下,他的行為會改變事件進程。這些證詞數量眾多,雖無法完全重建相關事件,但可以讓人們注意到這些毫不起眼、轉瞬即逝的場景是如何突然出現,個體所採取的行為的具體細節、所表達出的價值觀,以及人們以怎樣的創造性方式彼此瞭解。
無論證詞明確還是含蓄晦澀,內容隨意冗長還是簡明扼要,歷史學家能夠從中提取的信息量遠超用來重建事實的普通細節。它們是一些倫理道德碎片。這些碎片意味著每個人用來形容自己和事件的一連串言語能夠反映某種道德風氣、審美觀念、風格、想象,以及個體與社會之間的特殊聯繫。在無數詞語和句子的喃喃聲中,人們可能只會去尋找與眾不同或者意義重大且極為明顯的內容。這可能是一種圈套;那些表面看起來沒有意義、無關緊要的細節可以傳達出難以表達的內容,反映出與破碎的夢想和消逝的慾望相交織的、生動的思維和思辨方式。這些言語描繪出一些私密的形象,勾勒出其中每個人與世界溝通的無數種形式。
本文經商務印書館授權節選自《檔案之魅》一書。內容有刪節、調整。標題為摘編者所取。封面題圖為電影《心靈捕手》(1997)劇照。
原作者|[法] 阿萊特·法爾熱
摘編|羅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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