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勒卡雷今年88歲了。他的新書《間諜的遺產》(下文作《遺產》)簡體中文版面世,距其間諜小說處女作已經過去一個甲子。
近六十年間,勒卡雷用他最廣為人知的幾部作品,創造出一整個獨立的間諜宇宙,圍繞喬治·史邁利這顆象徵智慧與人性的恆星,經久不衰地持續轉動;有趣的是,就連他為這個宇宙發明的“點路燈”等術語,後來都被現實中的情報機構借用(“鼴鼠”一詞倒是克格勃行話,只因勒卡雷的作品才變得人盡皆知)。這些作品包括處女作《召喚死者》、大獲成功的《柏林諜影》、經典“卡拉三部曲”(中文慣稱“史邁利三部曲”)、《莫斯科情人》、冷戰終結的路標《史邁利的告別》等——熟悉勒卡雷的讀者不會忘記。早在1990年,史邁利就曾面向新世界,對沙拉特的畢業生說“結束了”——還有這本三十年後再度請他現身的《遺產》。單是書名本身就透著濃濃的戀舊情懷,儘管史邁利“很討厭懷舊”(《史邁利的告別》),然而當今時代,往昔穿梭於危險地理邊境的間諜確實正讓位給信息技術、駭客與無人機,對鍾情老派間諜文學的讀者而言,告別註定難免,可一次告別太唐突,一次根本不夠。作者大約也是這樣想的吧。於是這一回,他從時間書架深處翻出史邁利宇宙的早期記錄,帶我們穿越秘密、騙局與殺戮的迷霧;這一回,他帶我們重回東柏林。
事關《柏林諜影》所講述的某次圓場行動,發生於上世紀60年代柏林牆建起不久後,代號“橫財”,結果參與行動的特工和他的情人雙雙命喪柏林牆。時過境遷,退休特工彼得·吉勒姆成為新世紀的故事主角,作為當年行動的主導人之一,被迫捲入針對情報機構的訴訟調查——不如說是一次清算,由從前犧牲者留下的子女發起;當今清白的一代清算過去有罪的一代,即便父輩所做的一切“在當年的情境下根本稱不上罪孽”。正像他筆下的史邁利,勒卡雷本人對時局有著敏銳的洞察力:清算曆史是當下時興的全民運動。因此,史邁利曾經的愛徒,英法混血的情場高手,如今已至暮年的彼得·吉勒姆從法國西海岸養老地回到英國,坐在自己一度奮戰其中、如今早已被人遺忘的安全屋內,撥開真假檔案的故紙堆,在追尋當年行動真相的同時,也回憶起自己的一生:沙拉特的教誨、圓場的導師與同儕、驚心動魄的行動任務,以及那些他愛過的女人——“唯一的愛,一半的愛,四分之一的愛。”
想必對於勒卡雷愛好者,彼得·吉勒姆的名字並不陌生。在第一本涉及圓場的間諜小說裡,他就作為史邁利的忠實屬下出現,與我們的間諜大師一起,構成勒卡雷宇宙的基石(教名“彼得”本意即為“石頭”)。在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裡,他是近乎神化的喬治·史邁利最重要的門徒,其他人來了又去,彼得卻陪著我們,一直走到這個宇宙的盡頭。“愛爾蘭人”阿歷克·利馬斯和“小學生”傑裡·威斯特貝均如流星般劃過,後來“老總”死了,吉姆被毀了,康妮漸漸消逝,就連宿敵卡拉也自盡了……但在華髮漸生的彼得記憶中,圓場依然是聖殿般的存在。
只是昔日的聖殿已成今日的“堡壘”,而那些尚在人世的過時間諜,要麼被當作局外人,排擠在外,要麼被視為共犯,接受盤問。作者讓我們的視線跟隨主人公,通過入口安全檢查,把改頭換面的情報機構與老間諜記憶裡的模樣作了個對照。在咄咄逼人的年輕一代圓場法務面前,我們與彼得共命運,死守另一個時代遺留的秘密,自覺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格格不入,作者本人可曾也有類似體會?在柏林牆倒塌、冷戰落幕後,一個又一個新故事將背景轉向拉美、東南亞、近東與非洲,他可曾懷念從前下筆無比順手的德國?誠然,《德國小鎮》曾被解讀為“反德”,勒卡雷卻是親德的,至少也曾是個“從兒時起就著迷於德國曆史與文化”的英國年輕人。人們也許忘了當年的史邁利“是如何全力研讀歌德那些動植物的隱喻,希望能像浮土德那樣,發現從最幽深處維繫世界的東西”(《召喚死者》),卻一定記得“德國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靈魂……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一樣穿在身上,勇敢無畏地流利言說。”(《史邁利的人馬》)德國本來就是這位間諜大師的主場,新作既然邀請他現身,就不可能不回到冷戰時代的間諜之鄉。事實上,《遺產》並不是後冷戰的勒卡雷頭一次夢迴德國——過去的德國,分裂的德國,生者的修羅場,死者的英靈殿——兩位《摯友》用盡全部青春的激情穿梭於兩個德國,還上演過從東往西邊境偷渡的驚險戲碼。類似情節在《遺產》中重演,而孤膽英雄阿歷克深入東德護送線人叛逃的全過程,就算放在勒卡雷最好的冷戰作品之間,亦不失為精彩絕倫的一流篇章。
就這樣,《遺產》帶我們回到過去的時代,熟悉的戰場,宛如一次久違的招魂,喚醒勒卡雷作品中最刻骨銘心的幾個母題。或許出於自身經歷,父子關係往往構成其小說人物的動機,這一點在充滿自傳色彩的《完美的間諜》中表現得登峰造極。乍看之下,《遺產》裡只有一對父子(整個故事的起因,正是阿歷克的德國兒子以亡父名義實施敲詐),不過倘若稍加留心,就會看到彼得是如何把無緣情人的遺孤看作自己的兒子,而那位已然退隱國外卻仍對所有人產生影響的史邁利,又是如何與手下形同父子——養父與養子,本來就是間諜行當裡“最堅不可摧的一種關係”(《榮譽學生》)。愛與謊言相互糾纏,則在“法國人秉性”的彼得身上集中體現,順便說一句,他至今仍是個單身漢,儘管住在布列塔尼鄉間時會與自己的房客,一位法國單親媽媽分享床鋪。永遠缺席的妻子,一如勒卡雷生命裡永遠缺席的母親,除了一提再提的安恩,誰能相信孟德爾竟然也是有婦之夫?必須承認,塑造女性始終不是勒卡雷的強項,此次的新作也不例外。正如康妮與米莉堅貞而曖昧的姿態,“金子”麗茲與耀眼“鬱金香”固然美麗卻亟待拯救的臉譜,隔著多年的寫作經歷還是別無二致。也許在作者心中的天平上,他的間諜們“一心想追女人,到頭來最在意的卻是男人。男人才重要。”(《鏡子戰爭》)
不論如何,還是要感謝《遺產》,讓忠實的勒卡雷讀者與這些魅力十足的男人再會。我們透過不斷跳動的懷舊視網膜看到,再一次看到:不信愛之神話卻對少年犯兒子坦誠愛意的阿歷克·利馬斯,堂吉訶德情懷作祟而加入法國外籍軍團的彼得·吉勒姆,甚至當年意氣風發的比爾·海頓,言談間大開法國同行與吉姆·普萊多的玩笑;而今駝著背的吉姆,對孩子們口吐法語粗話時依然毫不留情;當然還有喬治,永遠的喬治,該有一百來歲了,全然拋棄英國紳士的著裝品位,隱居德國,照舊孤單一人,身陷有關過去罪愆的辯證泥潭,而不論作者本人是否願意承認,這樣的過去正是間諜文學最好的年代。我們還會看到,即便寬厚如史邁利,也對天真善感的麗茲們遊街的行為不以為然(“但願和平真能如此簡單”),就這一點來說,他是對的,因為到頭來反而是他們,確實是他們,無名無姓乃至無情的間諜們,“躲在灰色幕布之後”(《莫斯科情人》),對我們訴說他們如何“守住了和平”。(米蘭)
轉載請超鏈接註明:頭條資訊 » 間諜們的鎮魂歌
免責聲明 :非本網註明原創的信息,皆為程序自動獲取互聯網,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此頁面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給站長發送郵件,並提供相關證明(版權證明、身份證正反面、侵權鏈接),站長將在收到郵件24小時內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