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陳佳靖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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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當晚,29個由煙花綻放出的“大腳印”行走在夜空上方,延中軸線一路從天安門途徑故宮,最終到達鳥巢。這令人難忘的一幕讓無數中國人記住了創作者蔡國強的名字,也讓他的火藥藝術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
自1986年底遠行日本以來,蔡國強的足跡遍佈世界各地,“炸”出一個又一個煙花奇蹟。近五年,他則專注於“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與西方藝術家先輩和他們代表的藝術史對話,同時也以種種藝術嘗試在遠方尋找更大的故鄉。
蔡國強於故宮博物院,2020年7月。呂斯喬攝,蔡工作室提供。
這段旅行在日前故宮博物院舉辦的展覽“遠行與歸來”中達到了高潮。本次展覽共展出蔡國強藝術作品約180件/組,以對話東西方文明的創作形式,呈現藝術家近年“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項目的精選作品,以及幾十年來對中國文化精神和永恆宇宙之鄉的追隨。展出作品還包括以故宮博物院館藏《冰嬉圖》為靈感,連接2022年北京冬奧會主題的新作《銀河嬉冰》,以及首次採用VR技術創作的《夢遊紫禁城》。
對於觀眾來說,展覽展出的不僅是藝術作品,也是一段段燦爛的世界文明。正如策展人、藝術史學家西蒙·沙瑪所說,這場宏偉的展覽讓人們看到了蔡國強藝術中的一個顯著品質:慷慨。當世界日漸內向自封,蔡國強的藝術卻是向外開放的。“他的作品是我所知最不利己的當代藝術,平等面向所有觀眾,宏闊廣博,充滿無盡探索。它最終不是‘藝術界’的私產,而是獻給我們所有人的一份寶貴財富,重思我們之間的人性聯結。”
《遠行與歸來》海報,故宮博物院,北京,2020。林毅攝, 蔡工作室提供。遠行: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
1986年底,蔡國強在故宮博物院朋友們的幫助下離開故土、遠行日本,此後移居紐約、活躍在世界舞臺。大約5年前,蔡國強正式開始了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在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美國、法國等多個國家的重要美術館和機構舉辦展覽,與它們所代表的西方藝術史對話。此番歸來,蔡國強也將過去遠行的收穫一一呈現在觀眾面前。
作為“遠行”的起點,故宮午門西雁翅樓展廳精選蔡國強“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系列項目作品,尤其關注蔡國強與不同時期藝術對話時使用的繪畫手法。觀眾可以跟隨蔡國強的足跡縱橫西方藝術史,思考其作品中直面的當代繪畫問題,也可以透過他的作品一窺世界著名博物館,進入更廣闊時空語境。
作品《萬國大廳》,2017。《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 蔡工作室提供。
2017年,蔡國強以個展“繪畫的精神”在普拉多美術館對話巴洛克藝術和西班牙黃金時代。這場展覽緣起他三十多年間與畫家埃爾·格列柯精神未曾間斷的交流,更透過普拉多美術館專家和館藏與更多前輩畫家們對話,期待重拾一種繪畫的精神。開幕前,蔡國強以普拉多美術館的萬國大廳宮殿為工作室,創作最後幾件展覽作品,並公開爆破長18米的壓軸作品《繪畫的精神》。在他看來,繪畫的精神就是藝術家的感性和工匠般的能力,以及畫面裡的冒險感和繪畫性。
如果說蔡國強在普拉多美術館的展覽更側重對繪畫主題和理論的探研,那麼2018年在烏菲齊美術館舉辦的個展“花曲”就是他開始掙脫“偉大繪畫”的束縛,迴歸自由、自然和自在的開始。為了這次展覽,蔡國強一次次回到“花之城”佛羅倫薩,在烏菲齊美術館版畫與素描部研究銀尖筆技藝,在美第奇家族設計的波波裡花園研究文藝復興的花草。展覽開幕當天,蔡國強在佛羅倫薩米開朗琪羅廣場的大衛雕塑上空,以烏菲齊美術館館藏的波提切利的《春》為靈感,爆破了萬千文藝復興的花草,獻給這座隱喻文藝復興的花之城。
《空中花城:佛羅倫薩白天焰火項目》記錄影像,來自蔡國強工作室。
2019年,蔡國強受龐貝遺址的邀請,在維蘇威火山腳下的千年龐貝古城,也就是世界現存最古老的羅馬鬥獸場,爆破了84件作品,包括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古羅馬雕塑的石膏像複製品,以及與龐貝藝術、生活相關的各種材料。藝術家將爆破後的作品從一片狼籍的“遺址”內挖掘出來,連夜運往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展出,成為個展“在火山裡”。展出整個過程,彷彿再現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兇猛噴射的末日場景。龐貝古城的吞沒和遺蹟被髮掘後進入考古博物館的一幕幕隨即上演,如同時光倒流。相比烏菲齊美術館“花曲”的浪漫陰柔之美,“在火山裡”體現的是陽剛的浩蕩、野性和哀殤。
蔡國強國立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個展(左)與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個展(右)精選作品,《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在故宮午門東雁翅樓展廳中,還有部分蔡國強在“一個人的西方藝術史之旅”系列項目中的大尺幅作品,其中包括藝術家與中世紀精神對話的新作。中世紀的超現實、靈性、死亡、觀念性、符號化、裝飾性和荒誕世俗,一直吸引著蔡國強。2018年,他曾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中世紀與拜佔庭藝術部門策展人指引下展開對中世紀時期的研究,並計劃在今年春天密集探訪中世紀重鎮。然而,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使得旅行計劃被迫擱淺,全球停擺下的自我隔離讓他“跟忙碌的自己和當下的藝術活動隔離,專注學習和反思”,也冥冥中應和著中世紀瘟疫席捲整個歐洲時的古人心境。
作品《黑光No. 1》,2020。蔡文悠攝,蔡工作室提供。歸來:對話故土文化與繪畫初心
幾十年來,蔡國強的藝術形式、媒材和主題千差萬別,在全球的不同文化滋養裡成長,但其根基始終在於東方哲學和中華文化。這一點體現在此次“遠行與歸來”展覽的“歸來”部分。
故宮午門正樓展廳集中呈現了蔡國強以“歸來”為主題展出的作品。進入展廳,觀眾首先看到的是其新作《銀河嬉冰》。這是他以故宮館藏《冰嬉圖》為靈感、呼應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主題的火藥作品。這一次,他嘗試在大規模的玻璃和鏡面上爆破,並特別開發新技法,讓玻璃和鏡子分別經過幾次不同規模爆破,最後上下合併一體,大爆破完成一件完整作品,呈現出在浩瀚銀河裡溜冰的深邃神奇。爆破後的鏡面本身,煙燻出茫茫冰雪的浪漫,也為作品增添了的驚喜。
蔡國強作品《銀河嬉冰》與故宮館藏《冰嬉圖》複製品,《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除了玻璃和鏡面,近年來,蔡國強也嘗試在手工麻紙、絲綢等不同媒材上爆破火藥,將中國傳統文化的氣韻融入作品之中。此次展出的巨幅《柏風》便是以黃帝陵的柏樹氣場為靈感,由長短不一的導火線和粗細搭配的火藥爆破而成。蔡國強認為,柏樹是長生和堅忍的象徵,光滑樹幹上的擰轉鑿線形成不屈的意志。利用絲綢創作的《花瞬二》則以牡丹花詮釋出生命和文化的脆弱。“中國古畫多表現花的繁華,卻不願面對死亡和衰敗的生命真實。先輩畫家的視野不如詩歌哲人對花開花謝的開闊,”蔡國強說。
作品《柏風》《花瞬二》,2019。《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同時展出的還有他在2020年新冠疫情自我隔離期間的宇宙主題新作。上世紀80年代末旅居日本時,蔡國強曾發起《為外星人所作的計劃》系列爆破項目,此後很長時間裡,宇宙都是他的藝術核心主題。每當以中國發明的火藥為媒材探尋宇宙主題的創作,他就彷彿踏上回鄉之路。
此次展覽中呈現的四件火藥草圖屏風是其在疫情期間,基於自己上世紀80、90年代的筆記中未實現項目的觀念而作,以重續中斷20年的“外星人計劃”。蔡國強曾在筆記中寫道:
“那時候,天天遠行宇宙,想著和外星人對話是什麼“語言”?……跟外星人都能溝通了,自然就能對話人類自己……一路乘著故鄉的風箏、駕遊人類童年的宇宙船浪漫天涯……初心、本心,那些格局和無畏,作為宇宙中的人,藝術家和作品的本真,和與另一個無見世界的同在……還能擁抱得住嗎?”
如今,蔡國強已在更廣闊的國際社會展開創作,宇宙主題似乎逐漸從臺前消隱,更多以宇宙觀構築他的藝術框架,但這些為外星人所作的草圖讓人們重新看到了藝術家的初心。
蔡國強對話宇宙作品精選,《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展廳中另有約90件蔡國強在上世紀70、80年代畫於中國的水彩、油畫、水粉等小品,正如他本人常說的那樣,“少年的藝術家夢,其實是畫家夢。”
回顧34年前從故宮出發,一路遠行,蔡國強充滿感慨:“其實我的遠行從未離開,歸來仍在路上,也不是簡單的向西遠行,向東迴歸。遠行也是尋找更大的故鄉,和古今中外更多先輩相遇,通過他們尋找共同的宇宙永恆之鄉,歸根結底是在不同的時空裡餵養自己。”
夢遊:想象一場不可能的焰花盛典
煙花在中國古代被髮明後一直用於盛大典禮,歷史上紫禁城的過年習俗就包括扎鰲山燈和燃放煙花。此次展覽中也有一組特殊的煙花作品,是蔡國強為慶祝紫禁城建成600年所創作的《夢遊紫禁城》作品組,陳列於東雁翅樓展廳的盡頭。這也是藝術家首次使用VR虛擬現實技術進行創作。
《夢遊紫禁城》作品組,《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2020。林毅攝,蔡工作室提供。
《夢遊紫禁城》虛擬現實體驗,《遠行與歸來》展覽現場局部,2020。HTC VIVE Arts 提供。
《夢遊紫禁城》作品組共包括三件展品。其一是一幅火藥草圖,蔡國強先用黑火藥在麻紙屏風上營造出彷彿時光深處的紫禁城,再運用分色印刷技術,依次爆破不同顏色不同層次的火藥,體現夢遊600年曆史過程中的層層思緒。
第二件展品是用漢白玉雕刻出的紫禁城模型。這是蔡國強邀請家鄉福建泉州的工匠用5個月的時間打造的,此後在湖南瀏陽經過一場“白天煙花慶典”的洗禮,成為一幅立體彩繪作品。在展廳一側的牆上,觀眾也可以通過紀錄影像瞭解到整個煙花燃放的過程。
最後一件展品便是蔡國強與HTC VIVE Arts合作,使用VR技術創作的《夢遊紫禁城》。該作品融合了上述兩件作品中的所有元素,在瀏覽過程中,觀眾需要戴上VR眼鏡,跟隨藝術家夢迴600年前,在虛擬與現實之間觀看一場在紫禁城發生的煙花盛典。藉助VR這一媒介,蔡國強期待顛覆高科技的精準無缺,引爆它的情感張力,讓觀眾在身臨其境地進入立體煙花的中心時與更大的時空對話。
虛擬現實作品《夢遊紫禁城》靜幀,蔡工作室提供。
如今,故宮已經不允許燃放煙花,VR技術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加上2020年疫情的影響,蔡國強對界面文化表示,他也在思考通過另一種用高科技在精神層面和看不見的世界對話的方法,因此開始了VR的嘗試。“我要慢慢找到它的神奇感,要尋找,就需要花一點時間,”他說,“生疏的東西是有魅力的,而且生疏的時代做的東西是有意思的,做得很熟練的反倒就好像是所謂很成熟的東西。所以你會看到我也新做了一些玻璃、鏡子的作品,還有牡丹絲綢畫,這些都在挑戰我使用新的語言。VR也是一個新的(語言),我想我還要再多做幾個VR、AR的作品。”
不過,對於將VR技術引入藝術創作,蔡國強也有一些警惕。“我有興趣也有懷疑,這種狀態是對的,如果上來就覺得VR能幹什麼、就不得了——那就太幼稚了。”另一方面,蔡國強也不認為在VR中呈現煙花可以取代現場燃放煙花或爆破的衝擊力和感受。在他看來,“那個是那個的語言,這個是這個的語言,要找到它(各自)的魅力。”
儘管如今高科技已經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但對於蔡國強而言,科技帶來的仿真和智能仍然無法取代人類本身的動物感,這也是他在創作VR作品時格外考慮的一點。“因為我的動物性比較好,我認為應該在高科技的使用裡面保留好野生感、動物感,這樣才容易把我的才能發揮出來,所以我一直堅持我們的VR做的更像‘農民達芬奇’一樣,不要好像我們真的代入了一個好萊塢電影的那種CG做的世界。”蔡國強說。
蔡國強觀看虛擬現實作品《夢遊紫禁城》的粗剪,202033工作室攝,蔡工作室提供。
以此次展出的VR作品《夢遊紫禁城》為例,實際上,從製作VR的角度看,藝術家沒必要真的用半年時間去雕刻一個大尺寸的漢白玉紫禁城模型,煙花也沒必要真的去實地燃放,這些效果都可以使用數碼技術完成。之所以耗費如此多的“無用功”,正是因為他期待的不是一部好萊塢電影,而是一個強調視覺藝術家觀念性的作品:“怎麼把不同材料、不同語言嫁接到一起,不怕它的生澀和矛盾,但是看得出一種觀念——使用VR的觀念和態度,這個是我最近在摸索的。這種語言的拼貼和衝突所產生的觀念性,對於藝術家而言更重要。”
蔡國強藝術展“遠行與歸來”於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舉辦,展覽將持續至2021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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