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餘光丨歷史學博士
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教授
讀書,就個人而言,是學習最基本最重要的途徑;就社會而言,則如高爾基的名句——“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傳承華夏文明、涵養民族氣質、培育民族精神、提升國家創造力——讀書,是繞不過去的必經之途。
從夏彝商尊的金文,到兩漢碑刻的拓片;從晉唐書跡的遺墨,到宋代刊刻的善本;從工業時代的印刷,到網絡新興的電紙書,社會不斷髮展,書籍的載體和閱讀的方式不斷改變,但是閱讀的習慣和崇尚閱讀的社會風氣,應該是永恆的。
在轉型的時代,仍然選擇“讀書”
早在二十世紀中期,西方不少學者與作家,就已關注人類在自然環境中,所面臨的糧食、人口、能源及環境保護等方面的嚴重困境,討論西方傳統價值觀的分裂,力圖探求現代人類文明發展的新途徑。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是否仍面臨著這樣的困境?我們在欣喜自己那巧奪天工的科學與神幻莫測的網絡的同時,是否也在與傳統價值觀告別?
自然是人的胎盤,自然是人的居所。在自然成為人的本質創造力的顯現物的同時,自然也是人的詩畫,自然也是人的夢境。然而在今天,詩畫的自然、夢境的自然不復存在了。綠色的植被縮小了,黃色的沙漠在擴大。人口巨增,自然難以給人類提供足夠的糧食和能源。人也越來越缺少純淨的水和純淨的空氣。“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那周遭圍繞著蔥鬱林木的山丘,那溪水歡暢著淙淙作響的故鄉,都只能成為我回憶的幻影了。
人不僅在摧毀自然,也在疏離自然。人口越來越聚向城市。在城市生活的人幾乎完全被人自己創造的各式各樣的產品和現代生活的緊張所包圍。人缺少自然界的陽光和雨露的沐浴,缺少與大自然的對話。人變得更加焦慮和不安。
本來,社會是人生存的手段,也是人類進步的必要條件。然而現在,社會卻限制著人的發展,社會把人變成了工作的機器,社會成了個人自由與完善的桎梏。我們在很多文藝作品中看到:社會造成了人們心靈的空虛、寂寞、變異與冷漠。不少青年的彷徨、消極與頹廢,他們反叛正常的生活,與社會抗爭。社會的動盪、冷酷、恐怖,籠罩著人的心靈。家庭出現危機與分裂。人與人相互隔絕、孤獨與陌生。而電影《泰坦尼克號》不正反映了人對技術過分依賴的悲劇嗎?
在這巨烈的轉型時代,我們選擇什麼?我選擇讀書。——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這也是一個永新的主題。
文本變遷與閱讀習慣
書籍載體形式的每一次變化,都極大地改變著人們的閱讀習慣。文本的變遷帶來閱讀的轉型,是我們不得不面臨的事實。閱讀的熱情與是否具備讀書的習慣,與一個民族的特性相關。
從甲骨到簡策,從簡策到紙本,從手抄到雕版,從雕版到機器印刷,從紙本到電子本。文本的變遷帶來閱讀的轉型,這是我們不得不面臨的事實。近一千年來,我們面臨過幾次重要的閱讀轉型。
十一世紀以前,抄書是一種職業,如班超就是抄書人。漢代置有專門的“寫書之官”,後來歷代都有抄書的活動。不少私人藏書、官府藏書、寺廟藏書、書院藏書,都有專人進行抄書。即便在印刷術發明後,我們還能看到一些知名抄本傳世,如《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等。明代官府藏書中,有書近百萬卷,刻本只佔三分之一,抄本則佔了三分之二(參見《明史·藝文志總序》),可見抄本並沒有因印刷術的發明而消亡。
不僅中國如此,在西方,不少圖書館、修道院、學校都有專職的抄書人,八世紀的法國就要求抄寫員應注意勿令本身的浮薄習氣散佈在所抄的字裡行間,也不得輕率抄寫,以免在匆忙之中產生錯誤。當時,抄寫書籍被認為勝於栽植葡萄,因為後者僅能滿足口腹,而前者則是為靈魂效勞,十分神聖。直到十六世紀後,抄寫員才在西方逐漸失業。作為一種職業,抄書人消失了。作為一項活動,抄書之事並非遙遠,我本人就有過抄書的經歷。
在古代,抄書不僅是為了複製圖書,它還是一種讀書的重要方法。北宋時期,正是雕版印刷術的普及時期,蘇軾(1037-1101)適逢其時,理應歡欣,但他對雕版印刷物對閱讀的衝擊卻迷惑不解。他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一文中說:
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於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餘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
蘇軾前輩學人以抄讀為主,到蘇軾的時候,印刷術普及,圖書多而易得,後學卻不讀書了,讓這位大文豪慨嘆不已。
此後的八百年,中國的讀書人在沒有大變化的書籍世界中度過。他們幸福的讀書生活,令人嚮往。即便身處亂世,亦在書中尋得快樂。試舉李清照一例。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早年生活優裕,至中年,逢靖康之變,明誠逝世,清照流離。雖如此,夫婦二人曾有過的藏書讀書生活,載在史冊中,感動後世的讀書人。
李清照在為趙明誠《金石錄》所作的《後序》中,描寫他們藏書讀書的情景: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籤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汙,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慄。餘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採,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蓆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詞人李清照用她那獨特清婉的筆,再現了夫妻讀書生活的快樂。其樂也,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閱讀的熱情與民族的特性相關
中國讀書人的讀書生活,到了十九世紀末悄悄發生了變化。這不僅是因為印刷術的變革,而且還在於西學的引進與新式教育的普及。
隨著機械印刷術的普遍應用,圖書出版更加快捷,報紙雜誌等一些大眾讀物也不斷增多,這對傳統閱讀帶來了很大沖擊。而西學引進與新式教育的開展,閱讀的內容也變得比以往更為豐富多樣。
從閱讀的形式上看,過去強調高聲朗誦、熟讀成誦,而此時大多數人只是默讀、泛泛瀏覽。然而還不到百年,技術革命與書籍載體的變化,讓我們目不暇接。今天從電視熒屏到電腦熒屏,再到手機熒屏,我們生活在一個熒屏的時代。我們對著熒屏說話、遊戲、工作、購物或聊天,我們還對著熒屏讀書!
這次轉型的影響差不多涉及到每一位讀書人。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我在教學中,與學生們就讀書或閱讀的轉型問題展開過多次討論。1995年,我與研究生們曾就古籍翻譯與閱讀、雙休日讀書、熒屏時代的讀書等問題,以筆談的形式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以期人們對閱讀的關注。當時網絡還不普及,我們所說的熒屏主要指電視、卡拉OK等。其實,讀書是否重要,閱讀是否有情趣等話題,自古以來就有分歧。我們在《熒屏時代談讀書》的筆談中,當時一位研究生就說,我們何苦為讀書唱輓歌?她說:
中國自古就有“不為功名不讀書”的說法。今天,仍然有不少人在為學業或需要而苦讀。至於說到讀書的情趣,也是那些有了生活保障並有較高文化素養的少數人的事,與普通百姓似乎無緣。一些人拿起書本不是打瞌睡,就是為讀不懂或文字晦澀而苦惱,何樂之有?而影視則不同,它形象直觀、聲情並茂,使人在緊張的工作之餘得到休息和放鬆,生動的內容和豐富的色彩,真正給人以樂趣和美的感受。更不用說它知識新、傳遞信息快、讓人們開闊眼界了。
既然時代已為我們提供較讀書更令人陶醉、令人著迷的新事物,我們又何苦為那漸被冷落的讀書唱輓歌呢?時代的變遷,科學的發達,影視傳媒必將以其極大的優越性和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征服整個人類。到那個時候,人們大概再也不會談論“電視殺手”的問題了。
這是一種真實的感受,直到今天,仍然是我們面對的很多人的感受。而談論讀書,是不是讀書人自說自話罷了?
閱讀的熱情與是否具備讀書的習慣,與一個民族的特性相關。網絡的普及,正在逐漸改變著人們固有的閱讀習慣。從讀書的熱情到讀書人口率的下降,從讀紙本到讀網絡,以及讀什麼、大眾閱讀等一系列問題,一直是不少人關心的問題。
近十年來,我曾就經典閱讀與選擇、推薦書目、信息時代與閱讀、閱讀文化、社會閱讀等問題發表文章,表達對經典閱讀或讀書的重視。其實,是讀書還是讀網,這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讀什麼內容。閱讀習慣的改變,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
來源:書香中國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來源:書香江蘇
轉載請超鏈接註明:頭條資訊 » 王餘光:時代轉型 閱讀永恆
免責聲明 :非本網註明原創的信息,皆為程序自動獲取互聯網,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此頁面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給站長發送郵件,並提供相關證明(版權證明、身份證正反面、侵權鏈接),站長將在收到郵件24小時內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