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杯紅酒
今天是董鼎山先生去世五週年紀念日,我在三亞望著璀璨星空,嘩嘩海浪彷彿傳來了董鼎山的聲音:“朱莉婭,我走了五年了,我希望你能寫一篇東西。還記得嗎?我在曼哈頓家中的最後一頓晚餐是和你、劉倩一起吃的,你下廚做的龍蝦姜蔥上海掛麵,味道好極了,哈哈,劉倩的清炒蝦仁也很棒。那天我們一邊喝紅酒,一邊聊大都會歌劇院和紐約芭蕾,聖誕將至,空氣中的味道也變得甜美,那天我忘記了孤獨痛苦,你們倆真像是我的女兒呵……哎,我有這樣的女兒就好了。你們離開後,當夜我上衛生間跌了一跤,劇痛啊。以往都是蓓琪來攙扶我,但親愛的蓓琪已去世六個月了,酣睡中的非裔保姆聽到我呻吟慘叫,立即打電話給我女兒碧雅,她們送我住院,診斷為股骨骨折,手術前後我給你打電話,又給哥大王海龍打電話,因為我惦念著最後一本回憶錄(即董鼎山口述、王海龍撰寫的《董鼎山口述歷史》),我希望出院後與你們這些好朋友再次相聚,哪知道12月19日,距離聖誕節不到一個星期,老天爺急急忙忙把我召去了!去天堂和蓓琪見面了!我沒有遭受蓓琪數月來骨癌造成的折磨。但很抱歉,我沒來得及向你們告別一聲……”
旅美35年,我有幸得到居住曼哈頓的文學大師夏志清、董鼎山親人般的友情和指引,他們高風亮節,學富五車,像水晶一樣透明善良。我非常思念與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董鼎山先生逝世前不久,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我和劉倩先後接到董鼎山電話,讓我們無論如何那天要去他家吃飯,還專門囑咐我買一瓶智利紅酒。我們為董先生從愛妻去世後的巨大悲傷中逐漸復原感到欣慰。哪想到,當天夜裡董鼎山不慎跌倒嚴重骨折,女兒急叫救護車送入醫院,動手術後心力衰竭,撒手人寰。
“託孤”
2015年6月,董先生的瑞典裔美國夫人蓓琪去世後,我曾經在《解放日報》朝花週刊發表回憶董公夫婦的文章《生命的奇異恩典》,被提名為當年《朝花》最佳散文之一。這篇文章發表後六個月,董鼎山就去世了,他把畢生出版的22種中文著作,包括20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天下真小》,都作為遺產贈送給了我。
回想起來,那是他去世之前的幾個月,他的妻子蓓琪剛去世,我去看望他,他指著客廳書房的一排中文書籍,和藹親切地對我講:“朱莉婭,這是我旅美70年發表的22本中文著作,我想作為我的文學遺產全部送給你。這裡有你非常喜歡的《天下真小》《董鼎山書林漫步》……我相信你會很好保留和閱讀的。”
我既驚喜又感動,的確,當年我就是受到《天下真小》的影響,毅然決定放棄上海的舒適生活,去美國“洋插隊”自費留學。這時老人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把我從客廳帶到書房,那裡靠窗的書櫥也有一模一樣的22本書,他指著書對我講:“這是我保留的第二套,我想留給我的女兒和兩個外孫女,她們雖然不懂中文,但是可以看書中的許多照片,包括我們全家在中國的照片,還有與董樂山的合影……”老人停頓了一下,突然講:“我很擔心女兒碧雅會把這些書丟掉,她對中國文化不感興趣,再說她的家太小,沒地方放……”
董鼎山夫婦帶我去過女兒碧雅的家,她曾是一枚妥妥的美女學霸,面龐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瑞典血統,白皙嬌嫩。從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驕傲,波士頓大學畢業後直接去了福克斯電視臺擔任後臺製作。可惜與男友沒有登上婚禮殿堂就懷了孕,接著兩人分手。董鼎山講她女兒的個性太強,碧雅工作多年買了一房一廳約60平方米小公寓,我目睹公寓裡到處堆放著兩個女孩的玩具衣物(其中一個是領養的非洲女孩), 房間顯得很窄小。董鼎山面色凝重地對我說:“朱莉婭,你是我們家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防止我女兒碧雅把我的22本著作都扔到東河了。”
董鼎山和他的夫人及外孫女
2014年5月,董鼎山夫婦與外孫女LOLA和JADE
碧雅的家與父親董鼎山的家相距很近,都在曼哈頓第二大道下城,紐約東河離他們家很近,步行僅需10分鐘左右。
回憶起來,董鼎山先生就像“託孤”一樣,囑咐我“監督”把這套“文學遺產”留給兩個寶貝外孫女。雖然董先生對女兒碧雅不與他商量就突然抱回家一個非洲女娃深感驚訝:“我們都老了,碧雅又是單身媽媽,在福克斯電視臺工作非常辛苦,不時讓我們兩位老人幫忙帶孩子和狗狗,我們實在是有心無力啊。”董鼎山先生常如是說。即便如此,董鼎山夫婦還是對非洲女孩表現出極大的愛心,不僅送給她許多禮物,而且常拍攝兩個外孫女的照片分享給身邊朋友。
去世前約兩個月我去探望他,老爺子又帶我去書房,在那一排22本“遺產書籍”下面他貼了一張字條:“這是外婆蓓琪的意願:希望你們保存我的著作。”他對我說:“她們長大了至少可以看看外公的照片。特別是老大,現在是全校優秀學生,還記得她剛出生時,一看到你就笑嗎……”
我說:“董先生您放心,碧雅也是新聞從業人員,絕對不會把您的著作扔到東河去的!更何況您是她父親,是孩子們的外公。”
董鼎山長嘆一口氣:“自從她領養了非洲女孩,我們年老體弱無法為她分擔大量家務,我和她的關係變得日益緊張。她對於我花費大量時間寫作、而且是她一個字都看不懂的中文 ,是頗有意見的。”“可是,朱莉婭,你知道,文學是我的生命啊!如果我放下筆不寫,為碧雅看孩子看狗狗,我會譴責自己的啊!作為一個作家和學者,庸庸碌碌不思考不寫作過日子,是恥辱啊!”
我心底發緊:一個優秀的父親,一位美中文學交流的“大使”,晚年竟遭遇心愛的女兒的“挑戰”。
1995年8月,董鼎山與妻子蓓琪和女兒碧雅
現在,每當我撫摸董鼎山先生給我留下的這套耗費他畢生心血的珍貴著作時,我真的不知道碧雅——董鼎山先生摯愛的女兒——是否在她公寓中保留了這套書籍?還是扔到東河去了?
那天在董鼎山家接過這套著作饋贈,我和劉倩都非常感動。我主動分給了劉倩幾本。僑報劉倩為董先生晚年發表了近400篇專欄隨筆,最後通過《新民晚報》夜光杯傳遞給國內的廣大讀者。董鼎山先生去世後,我們兩人一起在東40街僑報大樓張羅了隆重的董鼎山追思會,令我驚訝的是董鼎山先生的女兒碧雅拒絕出席追思會。回想蓓琪總是跟著丈夫出席她一句也聽不懂的文學活動,也許碧雅對獻身中國文學的父親感情淡薄?或許她如她的樂山叔叔一樣,對父親的寫作和理念產生了誤解?
眼淚
董鼎山常以年輕時身材高大,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為自豪。雖然他的雜文中常談起“性”的話題,但是旅美70年,婚後他唯一愛的女人就是瑞典裔夫人蓓琪,從無任何風流韻事。他給朋友們的印象總是爽朗地大笑。大約在1998年秋天,我在花園飯店附近的上海電影文藝沙龍請客,董鼎山和我對話:“回到上海,我血管裡的每一顆細胞都是快樂的!”在中央公園綠苑酒吧聚會,他和夏志清哈哈大笑,講比胡適的紐約寓公生活“多著多彩”。
夏志清、董鼎山和作者周勵等歡聚紐約中央公園
在蓓琪診斷為晚期癌症後的一個星期,董鼎山心痛如絞,打電話讓我去看望他們,還特地關照我不要在蓓琪面前詢問病情。那天骨瘦如柴的蓓琪依然微笑著給我端茶,詢問我何時去北極?問能不能給孩子們帶北極熊T恤衫?談到心愛的外孫女,董鼎山突然把白髮蒼蒼的腦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孩子一樣大聲哭起來:“她們(指女兒和外孫女們),她們都不喜歡我啊!”
蓓琪大驚失色地說:“Tim, 她們都愛你!都愛你!”這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知道董鼎山一定有自己的隱忍之痛!
蓓琪走上前來撫摸他的肩膀。董鼎山這時眼淚橫流,他吻了一下妻子蒼白的手背說:“蓓琪,讓我和你一起走吧!我不知道離開你該怎樣活下去……”
後來,董鼎山在《新民晚報》夜光杯2015年6月23日刊登妻子去世後他復出的第一篇文章《自殺企圖失敗後的悲哀》。關於他的自殺,他曾這樣對我詳細述說:“蓓琪愛我,我不會做家務,不會煮飯,她不放心我一個人生活,她臨終前伸出手指著床頭櫃,虛弱無力地對我說:‘那裡有許多安眠藥,吃下去,我們一起走吧’。”董鼎山一輩子聽從瑞典妻子的話,善良精幹的家庭主婦蓓琪在家裡的氣場遠遠大於學者董鼎山。夜深人靜,董鼎山望著奄奄一息的愛妻,打開抽屜,大把大把地吞服安眠藥,等他甦醒過來,已經是在醫院的急救室。搶救灌腸出院後,女兒碧雅大發雷霆:“你們還讓我活嗎?我如若丟了工作兩個孩子怎麼辦?” 董鼎山深感內疚,忙向女兒道歉,妻子依然奄奄一息於苦海掙扎,意識清醒的她流著眼淚對董鼎山說:“親愛的,無法一起走,您就寫作吧!很抱歉我耽誤了你幾個月的寫作,答應我,我走後你繼續寫下去……”
夫人去世後,董鼎山恢復了寫作,他把愛妻的骨灰盒放在家中,期待著將來一起入土。
作者周勵探望董鼎山和夫人蓓琪
自從蓓琪去世後,我和朋友們所見到的董鼎山先生就不停地流淌眼淚,他最常講的話就是:希望老天爺早點接自己去天堂找蓓琪。這與那天談到孩子們流的眼淚完全不一樣,其實他非常愛兩個外孫女,偶爾因為孩子太鬧影響了寫作而批評孩子,批評孩子後又懊悔不已。
尋找董鼎山的骨灰
董鼎山去世後,碧雅給我發來感人的短信,講我是她“父母最親密的朋友,就像我們的家人一樣”。可是,她既沒有舉辦追悼會讓親朋好友向遺體告別,又明確表示不參加我們舉辦的追思會。
2016年春節,這是董鼎山夫婦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以前春節他會請我去家宴吃蓓琪燒的紅燒肉,或者我請他去林肯中心看新春演出。如今人天兩隔,萬般思念中我給碧雅打電話,詢問她:“你父母的墓地在哪裡?我想去看望他們。”
她說:“沒有墓地。”
“那他們的骨灰安置在哪裡?我要去看望他們。”
電話突然掛斷了。
我腦子裡跳出一個念頭:“這個碧雅大概把父母的骨灰撒到東河去了!”
儘管碧雅在短信中多次感謝我“多年如一日的友情”稱我是“對父母最好的真摯朋友”,但是她堅持不告訴我父母骨灰的下落。無論我怎樣請求,她只是變得越來越冷淡。我追問了她三年,她就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多少夜晚,萬籟俱寂時我望著紐約的星空,彷彿聽到董鼎山在微風中呼喚:“朱莉婭!你一定要發現我的骨灰啊!你和劉倩一定要找到我和蓓琪的骨灰啊!拜託了……”
三年裡,我曾跟蹤到碧雅的公寓,也曾苦等在福克斯電視臺門口,希望見到她,讓她告訴我她父親的骨灰在哪裡。我曾約她帶兩個女孩吃飯看戲,但一切皆無用處。全然被禮貌婉拒。就在眼看一切即將遺忘如煙的時候,我又讀了我在《解放日報》發表的回憶董鼎山夫婦的散文《生命的奇異恩典》,往事歷歷在目,禁不住淚水盈眶。我決心不顧一切也要找到兩位老人的骨灰下落。
我終於在董鼎山去世三年半之後的2019年春天,通過《新民晚報》夜光杯的編輯找到了董鼎山在天津的小妹董木蘭。
“木蘭,您好,我是周勵,董鼎山的朋友。曾經在華美協進社主辦過董鼎山作品研討會,董鼎山去世後張羅了大紐約地區他的追思會。我有一個問題:您知道董鼎山的骨灰在哪裡嗎?”
木蘭:“周勵,謝謝你,可是我不知道哥哥的骨灰在哪裡。”
“木蘭,你和哥哥關係密切,您能問問碧雅嗎?”
“鼎山哥哥的女兒碧雅和我們一直沒有聯繫,她基本上不理我們的,我們也不敢去問她。”
“木蘭,我和碧雅一直有通訊往來,但是她就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訴我骨灰下落。都三年多了,我懷疑她偷偷撒到東河去了……可是,就算她撒到東河裡了,也應當和您、和我們這些紐約老友講一聲啊!她理應邀請我們和她一起撒啊!在美國在中國,董鼎山有這麼多的讀者,他影響了許多人的一生,最後總不能被悄悄撒了人鬼不知、煙消雲滅?”
我激動地向木蘭傾訴苦水,這時我才意識到:董鼎山為文學作了殉道者!
木蘭:“周勵,真謝謝你!我明天可以去問問董樂山的兒子董亦波,他住在美國。我讓他去問碧雅!也許能打聽到消息。”
次日,董鼎山妹妹董木蘭給我打電話,聲音既激動又難過:“周勵,我的侄子董亦波向碧雅問到了!碧雅只講了兩個字:東河、哈德遜河!果然像你猜測的一樣:鼎山夫婦的骨灰,被女兒碧雅悄悄撒到紐約東、西面的兩條河裡去了!”
“木蘭,怎麼撒的?詳情打聽一下好嗎?是父親母親各一條河?還是骨灰混合後撒在東河和哈德遜河?除了她還有任何人在場嗎?木蘭,三年來我感到董鼎山每天在星辰大海問我,老爺子的靈魂一直在呼喚我尋找答案呢!”
董鼎山比我父親年長三歲,我突然感到自己和碧雅變了位置:我是女兒,她是陌生的撒骨灰者。
木蘭:“我再去替你問問!”
第三天,木蘭又來電話,“無可奉告。碧雅什麼也不肯說了。”
我有想哭的感覺。
這時突然一個念頭跳到我心裡:會不會是董鼎山生前給女兒寫了遺囑,讓女兒把骨灰撒到紐約東西兩條河裡?如果是那樣,那為什麼碧雅一直躲躲閃閃呢?既不告訴姑媽董木蘭、堂弟董亦波,也不告訴我們這些紐約老友?一個父親深愛的女兒,為何一個人悄悄把父母的骨灰拋到河中?而且向世界上所有的人瞞了整整三年?
結論是:董鼎山絕對不會給女兒寫這個假想中的“遺囑”。我和劉倩非常後悔,在蓓琪去世後的六個月裡,我們無數次去探望董鼎山,卻不敢問一聲他對後事的安排!
紐約東河的呼喚
幾天前黃宗英去世,父親和黃宗英是病友和鄰居,兩位慈祥老人都是在95高齡離世,他們曾住在同一條走廊邊的不同病房,黃宗英也是董鼎山的好友,因此我去華東醫院看父親時經常順便探望她,時而促膝交談。話題總是以董鼎山為主。回憶我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天,心疼如絞,黃宗英阿姨比我爸爸晚走一年,那條走廊越來越空了……當年正是《讀書》雜誌發起人馮亦代——黃宗英的丈夫向董鼎山約稿,隨即,介紹美國文化的“紐約通訊”問世了。最牛的那些美國作家,比如厄普代克、諾曼·梅勒、海明威、艾倫·坡、塞林格、卡波特、福克納、菲利普·羅斯、凱魯·亞克等,幾乎都是通過董鼎山普及到中國的。董鼎山文如其人,熱烈真摯,幽默風趣,天然去雕琢。閱讀董鼎山的著作是一種大開眼界的文學享受。
董鼎山與黃宗英熱情擁抱
董鼎山歸國看望馮亦代、黃宗英
作者周勵和旅美作家盧新華探望黃宗英
我有幸得到董鼎山寶貴的文學遺產:全套著作。但是,我卻再也不知道在哪裡可以祭拜他的英魂!八月我獨自一人跑到紐約東河,向董鼎山先生告別,因為我的《親吻世界一曼哈頓手記》由三聯書店出版社推出,我得到邀請回國參加上海書展和新書研討會,我想起董鼎山和我交談時常說的福克納名言:“每一個藝術家的目標就是用人工的辦法抓住生活的動態,把它按住不放;一百年後,有人探視,它又活動起來,因為它就是生活本身!”
董鼎山的一生就是一部電影!星辰大海就是他的魂歸之處。“我的耳朵宛如貝殼,思念著大海的濤聲。”(法國詩人可拉託)董鼎山先生著作等身,博聞強記,視野宏闊,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驚濤駭浪與鉅變。在私人生活上,他道德高尚,立身於一個無人聽懂、甚至無人關注中國文化的瑞典裔家庭,在書寫鴻篇鉅作的同時,也成為一位悲憫的文學殉道者。他的偉大在於,他在父愛糾結的情感風暴中寫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文學是我的生命!”“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這就是93歲的老人留在空曠無人的紐約東河上空永恆的餘音!
2020年12月19日 寫於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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